1
流年旧梦俱往矣，又随烟雨上心头。
伴随着轻轻的叩门声，温柔的呼唤声随之响起：“洛洛，该起床了。”
是爸爸的声音。
有时候，菲洛会分不清楚，这声音是来自梦中还是现实。自从遭遇家变之后，菲洛的梦里总会出现爸爸的身影，她梦见过他的笑容，也梦见过他的失落。
“爸，我醒了，马上出来吃早餐。”
窗外传来“啪嗒啪嗒”的敲打声，西雅图又下雨了。
菲洛迅速换下睡衣，走到起居室。爸爸已经在餐桌上为她准备好一杯热牛奶和一份法式吐司。
父女二人安静地进食，菲洛想起昨夜的梦，总忍不住偷瞄爸爸，但她的小动作根本逃不过爸爸的火眼金睛。
“怎么了？”爸爸问，“你今天眼神不太对？”
菲洛吓得猛地咽下一口吐司，摆了摆手说：“没事，就是想看看你。”
“我是不是老了？”爸爸冷不丁地问。
菲洛抬眸仔细观察，爸爸面容平和，待她温柔如初，但她几乎再没听见过他的笑声，岁月似乎无法抚平他的伤口。
“没老，还是那么英明神武。”菲洛观察完毕，“对我而言，爸爸永远是以前的样子，就像我对爸爸来说，永远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我才不希望你永远长不大呢，否则我不得累死？你还真想让我养你一辈子啊？”爸爸朝菲洛眨眨眼，“当然，我也不希望自己是以前的样子，每个人都会随着时间而改变，这是时间的目的，也是生命赋予时间的意义。”
菲洛眨眨眼，歪着头说：“如果我一定会改变，爸爸希望我变成什么样子？”
“我希望你变成自己想要的样子。”爸爸宠溺地摸摸爱女的脑袋瓜，“快吃吧，要迟到了。”
菲洛看看时间，不敢再耽搁，狼吞虎咽地吃掉吐司，拎起书包就往外跑。
这些天，菲洛每天回校都充满期待，期待着麦高芬中学会发生大事件，能够满足她校园小记者的敏锐嗅觉。这些天，一回到教室，菲洛便开始耳听八方，盼着能在课余时间，从同学们的言谈中捕捉到趣闻。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她会在校园里四处游荡，尝试遇到有趣的事，但都收获甚少。
一直到她发现图书馆有位同学拾金不昧，捡到一部苹果手机后，诚实地归还给失主，立刻为这位同学写了一篇采访稿，标题为《他在平凡中闪光》。这篇仅三百字的新闻稿措辞平实，情真意切。
菲洛交了稿件，焦急又兴奋地等待道林答复。道组长审稿很给力，才一刻钟就回复了她的邮件：
很好。
只有两个字，他说很好，那就是一次过稿，内容不需要修改咯？菲洛回复了一句“谢谢”，心满意足地退出邮箱。
翌日起床第一件事，菲洛便登录推特和脸书，看一看学校的官方账号。
果然，她撰写的那篇《他在平凡中闪光》已经在推特号上发布，标题被浮夸地修改为《连乔布斯也会称赞他》。
不只如此，发文的人还让这篇文章蹭上了乔布斯的热度，收获了不少点赞和评论。
评论里，夸奖不少，但也不乏控诉。有网友质问作者：“不过是捡了一部苹果手机，关乔布斯什么事儿？他已经去世了！”
菲洛看完评论，退出推特，揉着太阳穴说服自己：千万别动气，这是道林一贯的处事方式，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干了，之前有同学退学，道林特地在稿件标题里加上“比尔·盖茨”的名字，误导大众以为这又是一篇关于亿万富翁的报道。还有上次，别的组员对数学竞赛进行报道，那天刚好是一对好莱坞明星大婚之日，他居然蹭人家的婚礼热度，标题浮夸地改为“阿博森夫妇不愿错过的比赛”。
菲洛对这种行为嗤之以鼻，而接下来的几周里，局面变得更糟，菲洛再也无法忍受道林在未征得她同意的情况下，擅自修改稿件标题。就算他是组长也没有这个权力。
他是组长，但新闻稿件是她写的，如果他有不满之处，大可以批评指正，而不是擅自修改，这很伤菲洛的自尊，她觉得自己被冒犯了。
新的一周，同一时间，新闻小组全员在放学后到413教室碰头。
道林一如既往地站在最权威的位置，发表着最自信的讲话，有条不紊地给每个组员安排任务。他向来不是啰唆的人，每次会议都不会超过一刻钟。
即将结束时，他循例问：“大家还有问题吗？”
“有。”菲洛绷着脸坐在离他最近的位置，按捺着满腔怒火，扭头问所有人，“你们曾经被人修改过稿件的标题吗？”
“当然，”大家异口同声，“这向来是组长说了算！”
菲洛对这种集体性的驯化感到不可思议：“你们对此没有异议？”
“为什么要有异议？组长运作得很好，难道你没发现，我们学校的官方号不论是在推特还是脸书，人气都是最高的，连市长都关注了我们学校。”
“呵呵，简直太好了。”菲洛扯了扯嘴角，违心地笑了笑，回头看向道林。
他站在讲台上，笑容十分得意。
“菲洛小姐，你还有问题吗？”他挑衅似的问。
或许是出于逆反心理，又或是连日里压抑在心头的恼怒，菲洛无法原谅这个沾沾自喜又自以为是的人。
“我没有问题，我有意见，为了得到重视，我需要在会议上提出来！”菲洛不甘示弱道。
“欢迎。道林切换到中文模式，“我洗耳恭听。”
菲洛咬咬牙，用一口流利的英文说：“首先，我希望你能及时传达对我稿件的意见，哪怕你在邮箱里回复一句‘很好’或‘不错’也行；其次，有关我稿件的标题，请你不要擅自修改，如果你非要修改，应该征得我的同意，最好能和我一起协商；最后，不要给我的新闻稿件带上与之不符的话题，这种蹭热度的方式，让我感觉自己像个刚学会一加一就冒充数学老师的骗子。”
菲洛振振有词地发表完意见后，才发现教室里安静得可怕，她往身后瞥了瞥，那些组员都抱着看热闹的态度，满怀期待地看着道林，等待他对菲洛进行一番尖酸刻薄的教诲。
道林并不急着接过话头，他刻意沉默了几分钟，好让菲洛的话完完全全地掉到地上，让气氛更尴尬，让局面更难堪，让她开始失措。
至少，他认为她应该失措。但菲洛偏要端着副不畏强权的架势，头昂得高高的，腰挺得笔直的，明明比他矮一个头，却给他居高临下的错觉。这让道林意识到，他必须要以牙还牙，重夺话语权了。
“首先，我在邮箱里回复‘很好’，是针对你的稿件正文。你从没犯过低级错误，我想这得益于我逼着你做了一段时间的校对工作。”
“不。这和校对工作无关。”菲洛冷声应道，“我不犯他们常犯的语法错误，只是因为我在这里是个外国人，我对英语的语言组织要依赖语法，而不像他们能够依赖本能，另外，我比他们都更在乎这工作，我愿意花时间在稿件发送出去之前检查个十遍八遍而不觉得累。”
“哦，那简直太好了。”道林笑笑，“凭菲洛小姐你难能可贵的耐心，放在美国20世纪50年代大概可以成为一名……渺小却杰出的百货商场电梯操作员，这种精神正是他们需要的。”
“……”
“言归正传，我们来谈谈稿件标题的事情？鉴于你的反应像只在老鹰面前护犊子的母鸡，我有必要提醒你，我不是爱吃鸡的鹰，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给一篇新闻稿取一个合适的标题，讲究的是技巧和时效，这可不像给自家孩子起名，还要小两口商量一番。时间有限，我没工夫和你商酌。最后，我们来谈谈蹭热度的问题，蹭热度怎么了？这又不是不光彩的事，你之所以这么不屑，是因为你对市场一无所知。我可没让你刚学会一加一就冒充数学老师，但你也别刚学会一加一就质疑数学老师。我的陈述够清楚了吗？”
413教室再次安静下来，人们将目光投向菲洛，鼓励、嘲笑兼而有之：鼓励她继续借题发挥与道林争吵，嘲笑她自不量力妄想和组长博弈。
菲洛并不指望像道林这样自视甚高的人肯当众承认错误，她的目的只是要让他知道，她不是那种可以被无视的人，他必须要知道她对他的领导方式很不满，而她做到了，今天没有遗憾了。
她背起背包，不卑不亢不急不躁地用中文说：“组长，谢你不吝赐教，可你的那一套我实在学不来，我呢，就不浪费时间邯郸学步了，我要发挥我自己的风格，请你尊重我的个人意愿，别再给我乱带话题蹭热度了，我谢谢你！”
“不客气，我的荣幸。我保证，以后不会再修改你的标题，发布你稿件的时候也不会带上热搜话题。”道林满不在乎地说。
菲洛比画了一个“OK”的手势，在众人目送下离开了教室。
道林说到做到，自那天后，当真没再修改过菲洛的稿件标题。菲洛的新闻在一众标题浮夸的新闻列表里，显得格格不入又清新脱俗。
道林也没再给菲洛的稿件带上热搜话题，如此一来，其他稿件都收获了不少流量、评论和点赞，菲洛的新闻却反响平淡。
道林以为菲洛会沉不住气，回头央求他大人不记小人过，可菲洛十分沉得住性子，她就是愿意平实地报道新闻，哪怕她的付出没有掌声，她也乐在其中。
久而久之，一个关于新闻小组的定论便在校园里传开——所有来自菲洛的报道都可以忽略，因为她的报道没有点赞，没有评论，没有热度，内容必定也是枯燥无味。
菲洛不气恼也不气馁，一门心思埋头苦干，对于所有关于她的负面舆论置之不理。
道林实在有点儿摸不着头脑，他不知道菲洛的脑袋瓜里装着的都是什么：她固执、自我，有时候甚至偏激。
他发现，自己在菲洛面前，不论是权威还是人气，哪怕是组长身份，都对这个女孩毫无威慑力。
她太不把他当回事了，他真不喜欢她。
2
尽管对道林这个组长不认可，但对于他交代的工作，马修还是认认真真地对待。
这天，道林在图书馆里完成了稿件的校对，看时间还早，便打算写完作业再回家。
任何时候，电脑位都是图书馆最抢手的位置，菲洛一下课就来了，自然占得到位置，她作业写得入神，一阵低声的交谈唤醒了她的新闻触觉。
她觉得那声音有点儿耳熟，抬头看一眼，竟是马修，当初的副面试官，新闻小组的副组长，道林的好朋友。
马修外形出众，有一头栗色短发，他有极强的社交能力，一直负责新闻小组的“外交工作”。道林把大多外出采访的重要任务都交给了他。
尽管菲洛从未与马修有过私下接触，但对这个相貌堂堂的男生，还是颇有好感。
发现菲洛正在看他，马修朝她挤了挤眼：“哈喽！”
菲洛用微笑代替问候，又低头专注自己的作业。
交谈声仍在继续，马修的声音带着戏谑传来。
“麦克，我认为你很有必要给我让座。”
“为什么？是我先来的。”麦克明显不愿意，极力为自己争取，“马修，大家来图书馆得不到电脑位的通常做法是，回家。”
“我不回家，我和朋友约好了晚上一起看电影，在此之前，我得写完报道。”马修晃了晃手里的笔记本电脑，“我刚刚挖掘了一宗新闻事件，足够轰动全校。你应该知道我的能力，我也可以为你写一篇轰动全校的新闻，除非你没有爸妈。你知道我在挖掘新闻方面有特殊的技巧，同学没新闻，就到同学的父母身上去找，成年人总有不为人知的污点。”
麦克的面色越发难看：“马修，你不能用这种手段威胁我，我知道你用过类似的手段勒索我的同学，但我不会屈服的。”
“那就试试看，我会让你后悔的！”马修叫嚣道。
菲洛听不下去了，起身冷冷盯着马修：“我把我的位置让给你，放过麦克吧！”
马修两眼放光，一溜烟儿蹿到菲洛的座位旁边，但没有立马坐下，而是笑眯眯地对她说：“谢谢，你走得很及时。”然后又看向麦克，“今天你走运了，看在我组员的面子上，就不让你上头条了。”
菲洛面色一黑，她本打算就这么离开，但马修的言谈触到了她的操守，她实在不相信自己居然和这样一个校园记者是“同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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