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届机工达人大赛就要开始了,我担心的是拜蒙这个孩子!”
晌午时分,拜蒙和阿波、哈娅特结伴走回校舍。白发苍苍的哈鲁校长站在窗台旁,一边抚着留得老长的花白胡子,一边慢悠悠地叹道。
另一边的潘妮老师面带微笑,显得不以为意:“拜蒙?怎么了,他很懂事啊,就是性格有点……”
“他是从黑暗城堡送来的孤儿!”
哈鲁长叹一息。闻言,潘妮老师怔住了,好一会儿才低呼出声:“天呐!您怎么会收养……从那里出来的孩子?”
“是啊!”哈鲁摇了摇头,“当年镇长看他可怜,让我收留他。那时,校董们的意见都很大,尤其塔尔的父亲。那老家伙总说,‘黑暗里长不出好苗子’……”
“那……”
“唉,一言难尽啊!”哈鲁目光沉沉地看着窗下那三个连在一起的影子,“这孩子来这后吃了不少苦,但从不跟人说……也是多亏了哈娅特和阿波那两个孩子照看着,现在至少能跟人说上几句话……这孩子,学习的天赋还是有的,只盼他能不辜负镇长的期望吧!”
就在这时,一阵叩门的声音惊动了二人。“报告,校长,潘妮老师,”进门的少女微微点头,把怀里的厚厚一沓纸张放在桌上,“这是同学们今天的作业。”
哈鲁走过去摸了摸她的头。“辛苦你了,好孩子。”然后他转身对潘妮致意,“那么我就先告辞了。”
“您慢走。”看着哈鲁背着手缓缓走远,哈娅特正想跟着转身离开,就被潘妮挥手叫住,“等等,哈娅特,过来,老师想跟你问点事。”
“什么事,老师?”哈娅特只好乖乖地走回办公桌前,不明白潘妮老师的用意。只见老师双手撑在办公桌上,极其严肃地问道:“哈娅特,你老实告诉老师,你私底下……有没有……被拜蒙欺负过?”
啊?哈娅特虽然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还是如实回答:“并没有,老师。拜蒙对每个同学都很友善。”
“真的吗?”潘妮反倒一脸狐疑,又追问道,“那他……有没有欺负过班上的同学啊?有没有见他欺负过阿波?”
“怎么可能!”哈娅特差点要笑出来,“老师你明知道的,拜蒙从不欺负人,还不如说是塔尔到处欺负人呢。上次他把低年级学生的木剑扔进泥里,说‘穷鬼不配玩这个’;前几天又把阿波的午饭抢了,就因为阿波多看了他的怀表一眼。”
潘妮噎了一下。她记得那堂课,讲台上她正讲解着机工原理,粉笔灰簌簌落在教案上。塔尔翘着二郎腿坐在第一排,手里转着银质的笔,突然“啪”地把笔拍在桌上:“老师,这破理论有什么用?不如讲讲我爹新给我买的鎏金机械表——比你这破黑板值钱多了。”全班哄笑,她攥紧粉笔,指节发白,最后只低声说了句:“塔尔同学,请注意课堂纪律。”塔尔挑眉冷笑,从书包里掏出块镶钻的怀表,故意在拜蒙他们桌前晃了晃,表盖弹开露出里面刻着的精美花纹。阿波盯着自己磨得发亮的铁皮文具盒,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这没办法,谁都知道塔尔是他那个校董父亲的宝贝独生子,他的嚣张跋扈也是出了名的,可就是没有人敢真正地管教他。这段时间,随着机工达人大赛即将开幕,他似乎也越发得意,课也不好好听了,总是叫嚷着自己一定会拿出一个得意的作品,让所有人都为他瞩目,到时候他就可以直接被保送到最高等级的学院学习,不用在这小小的校舍里受气了。她甚至听说,塔尔已经放话,要让拜蒙的作品“改头换面”,变成“塔尔专属”的样子。
潘妮托着下巴,沉思了许久,才点点头:“我知道了,哈娅特。你先回去吧。”
回到教室时还没有正式上课,屋内乱糟糟的一团,塔尔和他的那群小跟班倒是不在。这正好,省得哈娅特看到他们不爽。
“去这么久才回来?”阿波大口大口咀嚼着食堂的面包,脸上沾着点面包的碎屑,“老师跟你说什么了吗?”
“没什么……就是突然问了拜蒙的事。”哈娅特看着拜蒙从书堆里抬起来的绛红眼睛,安静得如同一对深邃的宝石,心突地跳了跳,别过脸去,“……也没问什么,只是问他最近有没有好好学习之类的话。”
“哦……该不会是担心拜蒙参加了比赛之后成绩下降吧。”阿波不以为意地咽下一口面包,又大力拍了拍拜蒙的肩膀,“没关系的,拜蒙的实力我们都看着,那些机械呀结构呀对他而言都是小儿科,才不会被影响学习呢。”
拜蒙脸一红:“没那么厉害……那个机器傀儡,我还没完全做好。”
“是吗?还缺什么材料吗?”
“嗯……也不是,就是要多磨一下它的关节,上点油……再装个齿轮就好了。”
“那下午还是要去一趟工坊吗?”
“嗯。”
*
工坊的木窗棂斜斜切进一缕夕阳,把满地的齿轮、铁皮和未完成的傀儡照得发亮。拜蒙蹲在地上,指尖抚过傀儡胸腔里最精密的传动装置——那是他熬了三个通宵才打磨好的齿轮,能让傀儡模仿人类最细微的动作,比如阿波挠头时的憨笑,比如哈娅特叉腰时衣摆的弧度。
他正专注地给傀儡的脸面补刻纹路——那是照着哈鲁校长的样子刻的,眼角三道笑纹,嘴角微微上扬,像每次分麦饼时的温柔。正刻着,他却突然想起早上塔尔的跟班来传话:“塔尔大人说,这张脸太寒酸,得换成他的模样,再刷三层金漆。不然拿出去,丢的是校董家的脸。”
那时塔尔背着手站在傀儡旁边,用手杖戳着傀儡的关节,像打量一件货物。“这玩意儿关节太僵,颜色也土。”他转头对跟班说,“明天让拜蒙给它刷层金漆,再镶几颗宝石——毕竟是要拿冠军的作品,得配得上我的身份。”跟班谄媚地笑:“塔尔大人英明!”塔尔忽然弯腰,捏住傀儡的脸,语气轻佻:“对了,让他把这张脸改了,换成我的。本少爷的作品,当然得长我的样子。”拜蒙站在阴影里,双手紧紧攥成拳,木屑扎进肉里也没感觉。
指尖顿了顿,齿轮在掌心转了半圈,发出细弱的“咔嗒”声。拜蒙低头看着傀儡的脸,眼里露出些许挣扎。
“还在弄这个?”哈娅特的声音从门口飘进来,带着点刚跑完步的喘。她手里攥着一块大大的麦饼,是校长偷偷塞给她的,“塔尔那帮人刚在操场放话,说明天要带新作品来‘验收’。”
说白了,就是逼他改傀儡的样子。
“他没资格看。”拜蒙的声音还是很轻,却比中午多了点硬茬。他拿起刻刀,在校长的笑纹旁,又补了一道上扬的弧线——像哈娅特叉腰时,眼角扬起的锋芒。
哈娅特挨着他蹲下,把麦饼掰了大半递过去,碎屑沾在他垂在脸边乱糟糟的白发上。“我知道。但他爹是校董,硬来只会更麻烦。
——“哇!”
突然,哈娅特扯了扯傀儡背后的引线,傀儡的手臂竟微微抬起,像在笨拙地够什么东西。
“你这齿轮真神诶,比上次那个会走路的木鸡还要厉害。”
拜蒙的耳尖悄悄红了。全校只有两个人会正经夸他的作品,不是同情,不是敷衍,是真的觉得“厉害”——除了阿波,就是哈娅特。他想说“其实还能更灵”,却瞥见阿波站在门口,手里攥着个布包,脸色白得像浸了水的纸。
“阿波?”哈娅特先喊了他,“你不是说去帮校长整理书架吗?”
阿波猛地回神,把布包往身后藏了藏,脚步发飘地走过来:“没、没什么……校长说今天的工作够了。”他的眼神躲着拜蒙,落在傀儡身上,“这、这就是你要参赛的作品?”
“嗯。”拜蒙点头,把齿轮拆下来,小心翼翼地放进铁皮盒里,“明天调试好,就能让它……”
“让它像个真正的人一样动,对吗?”阿波突然接话,声音发紧,“拜蒙,塔尔刚才找到我,说……说如果你愿意把这作品‘让’给他,把脸换成他的,他可以让他爹给我们换个大点的住处,不用再挤校长那间小阁楼。”
就在不久前,塔尔把一袋金币摔在阿波面前,系着袋子的口绳被风吹得飘起。“这是剩下的‘定金’。”他用靴尖碾着阿波的手背,“明天比赛前,把拜蒙那铁皮盒里的齿轮偷出来,换成我给你的这个。”他扔出个黄铜齿轮,上面刻着塔尔家族的纹章,“记住,别让哈娅特发现——那丫头片子,爪子利得很,我可不想挂着彩上台。否则——我可不敢保证你家里的人会遇上什么事情。”
阿波本想说“算了吧”,可他养父母佝偻的腰,苍苍的白发与黝黑的脸,在那一瞬间全都掠过脑海。手在发抖,拾起金币袋时,他指节被粗绳磨出细细的痕。
听完阿波的话,拜蒙捏着铁皮盒的手指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哈娅特替他喊了出来:“阿波你疯了?这是拜蒙的心血!他凭什么让拜蒙改这傀儡的样子?塔尔自己有手有脚,不会自己做吗?”
“我没有!”阿波猛地提高声音,又慌忙压低,布包从他身后滑出来,露出里面几枚金币,“他、他说这是‘定金’……我只是觉得,住得好点,你们也不用总被人笑话……”
“所以你就想让他把作品让出去?”哈娅特的声音冷下来,“你忘了上次他被人骂‘黑暗城堡的孨种’时,是我们一起帮他把那些人打跑的?你忘了我们说过要一起拿冠军,让校长为我们骄傲的?这傀儡的脸,刻的是校长,藏的是我们三个,凭什么换成塔尔那个混蛋的样子?”
阿波的脸涨得通红,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可我们总不能一辈子住阁楼!而且,而且收养我的爹娘本来就穷,怕我受累,把我送到学校里,以为这样就不会被人欺负,可是,可是……”他哽咽着,“他威胁我,我怕他报复我爹娘!拜蒙他……他也一直被塔尔他们看不起,就算拿了冠军,他们还是会继续找各种理由打压我们!”
这句话像根冰锥,狠狠扎进拜蒙心里。他突然想起中午那两个跟班踩在他背上的力道,想起“黑暗城堡”四个字像烙印一样烫在他身上。是啊,他就算赢了又怎样?在所有人眼里,他永远是那个从黑暗里爬出来的孩子,他的天赋,只会被当成“恶魔的伎俩”。
可……他低头看着傀儡脸上那道像哈娅特的弧线,突然不想妥协了。这是他的作品,有他自己藏在木纹里的、没说出口的,“我也想被人好好看见”。
“阿波说得对。”拜蒙突然开口,却没把铁皮盒递给阿波,而是把它紧紧抱在怀里,“但这作品,样子不能换。”
阿波愣住了:“拜蒙?”
“要换,就换这些。”拜蒙抬起头,声音不大,却没再发抖,他指着傀儡的手腕内侧,那里刻着三个极小的齿轮——最小的刻着“拜”,旁边稍大的两个是“娅”和“波”,“这是我的作品,得有我朋友的名字。其他的,免谈。”
哈娅特猛地抬头。她就知道,这个总把话藏在心里的家伙,骨子里藏着不肯弯的倔。
阿波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看到拜蒙眼里的光时,把话咽了回去。那光很亮,像哈娅特每次护着他时,眼里燃起的火苗。
“阿波你别怕。”哈娅特安慰道,“比赛还没开始呢,塔尔那家伙,至少在拿到作品之前都不敢动我们的。你要是实在担心,就先回家里看看——他们要是叫人来打你,我再帮你打回去。”
夕阳彻底沉下去了,工坊里只剩下齿轮转动的余响。哈娅特蹲在拜蒙身边,突然笑了,伸手戳了戳傀儡的脸:“行啊你,拜蒙。终于敢跟塔尔叫板了?”
拜蒙低下头,耳尖又红了,却没否认。他摩挲着傀儡的金属侧脸,突然觉得,它比任何镶金的样子都珍贵。
那天晚上,拜蒙躺在床上,听着隔壁阁楼里哈娅特低声劝慰着阿波的声音,手里攥着那枚刻着三个名字的小齿轮。他以为这只是又一次“忍过去就好了”的委屈,却没料到,这枚齿轮会在不久后,被大火烧得焦黑,成为他记忆里最后一点带着温度的东西。
而此刻的哈娅特,正趴在窗边看着月亮,心里盘算着明天怎么帮拜蒙守住这个刻着他们名字的傀儡。她不知道,这场关于“拒绝”的倔强,会让塔尔的报复来得更狠。但至少现在,月光落在她手背上,带着点发烫的温度——那是和拜蒙一起,守住了什么的,踏实的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