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戌年的冬至,那日是顶好的天气。
梅瑾正对着镜子打扮,最后戴上头花。
点翠蝴蝶顶花随之轻颤,在灯光掩映下发出空灵声响。
照着班子里的安排,今天唱的是《牡丹亭》那出,集团军司令特意请了她们戏班去营地外唱上一曲,尽个兴。
台下正中央,坐的是军司令的参谋。他笑有深意,眼角余光总朝她这儿瞥,还不时和旁边人耳语几句。
梅瑾看着头昏脑胀,觉着心里发苦。只想马上抽身离开这尽是喧嚣的污池,越快越好。
九个月了。
她心中喃喃。
从他告别那日算起,已过了九个月。
“还想着那不着边的爷?我说姑娘哎!你可知点趣,人家早不知道上哪寻花问柳去了,也就你还在巴巴惦记着!脑子里怕不是蒙了浆糊?”
打旁过的师傅拿起曲笛 ,不住地叹气。
“走吧,快登台了。”
是呐,可她如何能忘。
台下掌声雷动,都是军装行头的清一色人等。唯独没有他。
微闭上眼,她逼自己不去听,不去看。只得扮作那柔情百转的杜丽娘,任其在风中飘摇,直至化作一缕幽魂,归于沉寂。
她早就不想活了。
“他是这司令手下的副官兼交际秘书,姓傅,名秉南。”
傅秉南。
初听戏班子里老师傅念起他名字的时候,梅瑾就觉着不像是官爷的名儿,倒是含着一股子书香味。
“人呢,这姓傅的人在哪里?不是说让我好生招待来着?”
她是个直性子,爱憎总是浮于脸上,藏都藏不住。
“姓傅的在这,我就是。”
梅瑾永远都忘不了那天。
她看到他一身便服打扮,直直朝她走来,脸上是谦逊有礼的笑,全然不见所谓官家的半分跋扈。
“梅瑾小姐?很荣幸认识你。我就是傅秉南。”
梅瑾那时感到脸上莫名燥热,她甚至不敢抬手与他相握。
那时的她以为是没读多少书答不上话来得尴尬,后来才后知后觉。
自那以后,她头一次打心坎里有了总盼着来的人。
傅秉南是个极好相处的人,他告诉梅瑾,到她们戏班子是受了上官命令来考察的,有打算以后成立个联欢社,作为军政首要的娱乐场所。
“还娱乐?你们还真能图个乐呵!现在这年头乱的,我们这些贱民,也不过是混口饭吃而已。”
一来二去梅瑾也不端着,有什么说什么。她知道傅秉南不会卖了她。
“是啊,都是图个生活,有谁是容易的。”
傅秉南苦笑一声,却是看向别处。突然有了灵感似的,兴致勃勃地拍拍她的头,问:
“若是让你再活一次,你会怎么选?”
梅瑾一愣,不是没想过这个问题,是没有人这样问过她。
“我也想过。倘若我爹娘还在,可能就替我找个寻常人家嫁了,但我不想这样过活......若是让我再来一次,我想去乡下当个教书的女先生。”
“哦?”傅秉南眼中陡然燃起光彩,“女先生?挺有志向!”
“是啊,如今唱戏唱的是纸醉金迷,没甚么意义。教书还能教给孩子们知识和道理,以后该做什么样的人。”
那日,傅秉南笑得格外开怀。梅瑾从没有见过他这样笑,好像洗去了一身铅尘,迎来万丈霞光那般,内心充实又安定。
“重新认识一次罢,我叫傅秉南。”他突而又转头过来直直盯着她瞧,看她脸红到耳朵根了又玩味一笑,“很高兴认识你,梅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