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
几天后日军还是攻进了长沙，成立了一个什么所谓的临时政府。
姥爷则顺势被其所迫，势成骑虎之下，不得不准备就任维持会主席。
那几日，雨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雷电交错嘶吼着，将灰蒙蒙的天空分割得支离破碎。
他整宿整宿地没睡，就盯着院子里那棵树出神——那棵他宝贝得不行，却已满目凋零的老树。
他的心事，连我一个小孩儿都知道了。
我们都知晓，他虽然平日迂腐得满嘴“之乎者也”，但分明是正直的人。又是长沙的学界代表，怎么会愿意去做这种背弃祖宗的行当。
我想破头也想不出个两全的办法。
去维持会宣讲那天，他穿上一身靛蓝色绣花长褂，皮鞋也擦得锃光发亮，抬了抬眼镜，临出门前嘱咐我两句。
“毛毛，家里交给你和你满舅了。等后面你湘姨那头安顿好，会过来接你们走。”
“姥爷，您啥时候回来？”
我不解问他，一旁沉默着的太姥姥却怔了怔，良久开口：“去吧，安心去吧。不担心家里。”
姥爷微微颔首，笑得坦然而坚定。
他转身走了，我看着他一步步消失在那个青石板铺就的古巷，即便路过的街坊扭头啐了几口“狗汉奸”，他也不做辩解。
我眼圈不由得红了，为他难过。
都是什么世道啊。
院子里，那棵老树早就失了生气，枝桠有气无力地晃动着，仿若下一秒就会被冰凉的雨水击中而折断。
“太姥姥，这树都枯死了，不然回头栽新的吧？”
“不急，来年春天啊，它就重新长出来了。”
我还没来得及思索太姥姥的话，里屋秀秀姨的惊呼就传了出来。
姥姥走了。
太姥姥颤着声，交代秀秀姨和我一同去叫表舅回来，送姥姥一程。
临走之际，我突然回头想再看看太姥姥。也不知道怎么了，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她止了泪，慈爱地冲我挥挥手，示意我们走。
深邃的眼睛里，竟渐渐散发着一股通透的光华。
那感觉，像极了姥爷。
（六）
我和秀秀姨他们回来时，胡宅外头被邻里街坊围得水泄不通。
而我原来心中隐约的不安，也在此时遽然放大。
表舅拼命拨开众人。
两具蒙着白布的尸身，赫然映入我们眼底。
意识到了什么，秀秀姨捂着嘴痛哭起来。
“这一大家子也可怜见的，本来就白发人送黑发人了，现在......”
“可不是吗！听说啊，这家的胡先生戏耍了鬼子，在那个什么维持会上唱了出《杨门女将》的老旦角，选什么不好，偏偏就选了‘恨倭寇兴兵犯境’那段，给领头的鬼子气得不轻，马上挨了好几个枪子儿！”
“该是老太太眼看儿媳断气了，儿子怕是也有去无回，这才索性断了念想，悬了条白绫陪他们去了吧。”
街坊的唏嘘声充斥在我耳畔，我渐渐觉得天旋地转，周遭一切都叫我无法控制地发冷。
“去吧，安心去吧，不担心家里。”
太姥姥，从来都晓得姥爷的选择。
而她本来就打定主意的，她故意支开我和秀秀姨，就是为了保全我们一条出路。
我想哭，却发现眼泪早都哭干了。
胡家人走了一个又一个，可我这个本不是胡家的野孩子，却任由太姥姥她们舍了命去护！
我怎么就不晓得呢，怎么就这么傻啊！
表舅憋住眼泪，当机立断借了副板车。靠着邻里的指引，我们只能从小路绕回湘潭，投靠太舅爷。
我们要把太姥姥和姥姥，一同带回湘潭，这片她们从小长大的地方。
下葬那天，秀秀姨拉着我的手，守在太舅爷身后。
我们看着太舅爷杵着拐杖，站在坟前一个下午。
他佝偻的身躯，在落日余晖中投下了一片长长的影子。虽什么都没说，又好似什么都说了。
“大爷爷一直反对我们回长沙，说不太平。胡家人是越来越少，见一面少一面......现在都应验了，他心里肯定是最难受的。”
秀秀姨的话又何尝让我不难受，就像用钝刀子割肉一般，叫我一阵一阵的抽疼。
我多想和满舅那样，加入汪叔叔组建的乡兵队伍，也能出一份力。
可当我把想法告诉满舅时，却被他严厉呵斥了一顿。
“你小小年纪懂个什么？上场杀敌说得倒轻巧，你细胳膊细腿的上去就是白白送命，知道不知道？太姥姥之前交代过你的话不能忘，我们去前面拼命，你得留下来！”
记忆里，满舅从来没有朝我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就那次他说着说着，竟还激动地掉了泪。
我被他骂得懵了，呆呆往回走时，却看到秀秀姨靠着树神伤，眼眶也氤氲着泪花。
她和满舅成了亲，肚子里已经怀了小弟弟。
我突然什么都明白了，明白了满舅的难言之隐，也明白了秀秀姨对他的默声支持。
这个家，倘若最后真就只剩下我们了，我也要当好一个男子汉，照顾起秀秀姨和小弟弟。
这样他们大家才能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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