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叫凝烟。
生于锦绣,长于珠玉。
“凝水自照寒,映烟千万重。”
父亲说,这是母亲临终之前曾为我取下的名讳。我与母亲的结面之缘,大概也不过是来到这个世上的第一声啼哭,再往深了说些,便是自幼年时便前去偏殿一日三叩拜的美人像,殿中镂空紫樽炉中浮动袅袅清烟,画中的美人隔着烟雾,像是与我对望,画中的美人便是我的母亲。
父亲也不止一次同我讲,我与母亲有着三分相似的容貌,甚至连脾气秉性都如出一辙,只是母亲大抵是恨他的,恨他将她从可翱翔无际的九重宫阙拉入了深不见底的漩涡泥潭,成了他的妻。我自是不知我的母亲是否恨我的父亲,也不想过多探究,恩怨是非,爱恨成痴,罪行无状,旁人又怎能瞧得清楚。
过惯了锦衣玉食的好时候,总也有些让人餍足, 若是生生世世仰他人鼻息才能换取这安稳度日,倒是不如一死了之来得痛快,不论需要仰仗的人是谁,都让我感到受人摆布的滋味,若我得来的殊荣地位,是仰仗他人换取,那么来日,旁人一时不快,便能凭借一言一语将这些粉面假象撕得粉碎,骨血淋淋。幽冥界更换帝君并非什么难事, 只是一代不如一代的庸才罢了,若说前任的幽冥帝君,那也不过是个空壳骨架的金塑骷髅, 旁人都能坐的帝位,又为何我不能?与那前任帝君的几面之缘,我也许是并未瞧清他的面容,只是帝冠下的流冕摇曳,映着殿中高燃的烛火越发晃眼,就连飞鸿殿上的蟒龙王座,也足以让人艳羡。
七千岁,我于妖域之中亲手斩杀了一头墨玉麒麟兽,夺取了伴我一生的法器,此后玉骨剑出,但见杀戮无休。丝绸蒙上双眸,我持双剑斩杀鬼魅厉魂,不过是几个招式,凄厉哀怨都快要刺痛人耳,残腿断肢落了一地,我回身过来,扯下蒙在面上的丝绸,眼前满地的骨骸,化作残烟散去。
再到后来,我带人闯入了猎妖司,救下了数名女子。若说最惹眼的,便是那个满身血污的女子, 她满颊的血汗,像是受了极大的惊吓,我将身上的狐裘大氅脱掉裹住了她近乎赤裸的身子,微抬膝盖单跪了下来,撩起她的发帘,手中的绢帕细细地擦着她满脸的污浊血水,又给了她吃食方才站起身来,我微微拂袖,问她:“你叫什么?”
我瞧见她攥着糕点的手一顿,像是酸楚的又要掉下泪来,她应了一声:“奴,是猎妖司的狮奴,生来便无名无姓。”我闻声不语,便也不再看她 ,只是自顾自的用绢帕擦拭着虎口的血水,半晌才道:“你可愿跟我,我把你要了,做了我的死士,给你吃食住行,教你修习练术。”她攥紧糕点的手有些迟疑,裹紧了狐裘大氅站起身来, 那一根木簪松动,如瀑长发便尽数散落在胸前身后,原是个眉目如画的女子,细细瞧来更是楚楚可怜,让人不免为之动容。
我并非是个好人,也不想发了慈悲善心。
但瞧见她,曾经真的有过片刻的动容,一个女子若在猎妖司这等厮杀换命之地苦守一生,实在是辜负了,总该去瞧瞧外面,来换一副新生。我将绢帕撂在地上,这才抬眼看她, “你可愿跟了我?” 她闻言当即便朝我屈膝行了一礼,连声音都在细细颤抖着, “贵人于奴有恩,奴自当愿随贵人,效尽一生。” ‘奴’这个字太刺眼了, 我并不喜欢,所以我给了她一个新的名讳——樊越。 从今以后,她便是鬼鼎坊中新任的死士,我正视着她,她还是有些惧怯的躲避着我的目光,我也只当她是受了惊吓,提声道:“今后你便不可再自称‘奴’,你不是旁人的奴,亦不是我的奴,你便当今日是换骨新生,此后不再伏低奉茶,与旁人夺生,烧了这猎妖司,还你尊荣,便是我赠你的第一礼。”
她明显一怔,满颊泪水,口中不断的说着自己是卑劣之身,若是我为她烧了这猎妖司,只怕也要招来杀身之祸,尊严荣辱于她算不了什么,叫我不必为她这般,她的口中还在喃喃着叫我贵人, 我哼笑一声,实在想不通,卑劣之身,万贱之躯 她便这样轻视她的荣辱。我看着她的模样,也不免蹙起了眉目,这样的人,叫人可怜,却也实在可恨,恨铁不成钢,不能知晓我其中之意,我问她:“那究竟何为高雅之别,又何为贵贱之分?”她欲言又止的瞧着我,我的心中自是明了,我看着她 ,“我今日便告诉你,若是为了求活折腰抛却尊严,便是卑劣之身,若是能自争一条出路,又怎算是为奴为婢。”
今日她若将自己的尊严拾起来,她便是自己的贵人。
“命是自己给的,或贵或贱,皆在你的一念之间。”我也不再多说,转身下了石阶,要行出猎妖司,她也匆忙起身,紧跟着我的步子,待到猎妖司外,朝着我俯身叩拜, “樊越承蒙贵人之恩,任凭贵人差遣,绝不违背。”看着她微微沉下的脊背,我是有过些许欣慰的,向她伸出了一只手,她抬起身来正要抓上我的衣袖,却被我一把拽住手腕带了起来,樊越的脚步还有些踉跄, 我却未曾回头,允她上了我的车舆。
七万年的时光,说长不长,说久不久,却足以改变一个人的品性,现如今的樊越也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生任死的小女子,这些年来她也长进不少,比之当年的怯懦性子,多了几分桀骜,女孩子家,总该是有几分骄傲在的,江上风浪大,我站在行船之上迎风吹箫,樊越就跪在我的身后,赠了她第二礼,城西的请魂宫。
从今以后,便算作她的府邸,此后宫中百鬼千魄皆听她号令,匍匐作低,请魂宫的三殿,她皆可任意出入。
曾经的小狮奴将尊严钉在耻辱柱上,求生不得, 求死不能。那我便要如今的樊越不再顾虑其他, 活成真正的至情至性。就如同七万年前我同她说过,此后不可再自称‘奴’ ,在旁人面前伏低姿态,也莫要轻视了自己,站起身去来好好活着。
女子的尊严,更要与天同齐。
我抚袖抬眸,听着她诉说着当年之事,她还如当年一般满面泪水,只是她却未能领会我的用意, 我是能救她,却无法救她的心性所想,若她有一颗顽固不化不肯回转的心,便是我用尽万千法力也难救,七万年前她能够悟得,“尊严在人不在事,荣辱在身不为室。”能有今日,她所仰仗的贵人,便不只我一人。
救她之人,更是她自己。
请魂宫中事务繁琐,难免辛劳。我将手中的玉箫弃入黄泉水之中,看向水中泛起的涟漪, “另外的金银赏物,我回另行派人送去,此番请魂宫这一礼,便是赠与七万年前的樊越,告知她比之苟活之人,她还算不得卑劣,贺她获新生,知荣辱不在尊卑。”
这一路行来,我的确算不得是个好人,手上历经杀戮,也看不懂旁人的爱恨成痴,能让我为之展颜的,便只有登上帝位那一日。旁人背后斥我冷血无情,我也不过是一笑了之,背后斥责于我,不过是犹如一阵风吹过,若是当面指责于我,落下的,便不再是风,而是他的头颅。权势是这个世上最好之物,能为他人不敢为之事,翻手为云覆手雨,帝君的一笑一怒,又牵扯着多少人的性命身家,年幼的时候我便同父亲说过,终有一日 我会夺取这世上最大最好的一顶帝冠,不是借他人之手,也不是仰仗着父亲,我要靠我自己的命 走入这其中的局势,以一己之身,来换取这世上最大的权利。
男女之情、求神拜佛、享于金银,又怎能及得上权利带来的欢愉,我手持焚香站在母亲的壁画前伏低了身子,告知了她,我心中所想、所图谋、 所欲得。壁画之上的母亲眉目似在微微蹙起,似乎有过片刻的担忧之意,只是我若不以身入局, 又怎能换取所得之物,若是所得之物一朝一夕便能得来,才是这世上最轻贱的玩意。手中的焚香断了,我瞧着落在地上的香灰,转身离去。
我来到了洗砚台,逆天改之杀了金鳞红蟒,寻到了远古魔尊的画像,又在天劫引动之时,杀了镇守石窟门外的钦妖,竹简上禁术之言,杀了钦妖 它的胆魂也是上好之物。手起刀落间,溅了我满身血水,一举两得,我垂下眼,瞧着它早已凉透的尸身,很是鄙夷,区区一个妖物,还敢妄想吞我入腹。
所幸最后我如愿见到了远古魔尊的一缕残魂,他也不过是个愚昧的早死之妖罢了,还原以为我救他出了苦海得以重见天日,却不知我如此之举, 不过是将他视作棋子为我所用。他问我求什么, 我也毫不避讳地说出权势二字,眼前的庞然之物实在愚昧的可笑,竟还以为我要借他之势来谋权图势,殊不知我只为杀他而来,若是败了,世上便再无我;可若是胜了,世上便再无他的半点残存。
权利之巅所藏匿的究竟是什么,也该有人来揭晓。
我一人闯入了三绝阵,看遍了上代帝君的前尘往事,也见到了季江夜的母亲,那个被视作一界耻辱的林妃,原是这般的可怜,不过是一段偶结的情缘,就要贻误了终身,赔了性命。一个温柔软弱的女人,一个守着权势的男人,又怎会换来一生之幸,不过是一段孽缘罢了。只是上代帝君的薄情寡性,才是最让人耻笑,我接连破了幻境,闯出了三绝阵外,魔尊残魂赞我天生奇才却太过狂妄,我抬头看着他,抹掉嘴角的血渍,不想与他再过多置喙,若我不轻狂些,我便不再是我了。
我虽有十成的把握,却也难免有所轻敌,不胜负了重伤,手指难以伸展,我快要握不住剑柄,我撑起全身力气,握住剑柄的手无人可见的微微颤抖着,气息太过紊乱,脑中昏沉,我也险些失手,便只能速战速决,锋锐的剑刃刺入血肉,生生穿透了他的脊梁,在他还未完全消散之时,将他欲逃脱的残魂镇住收为己用。
后来行至请魂宫泣鬼殿,我以法术操纵将魔尊的残魂收于鼎炉之中炼化成丹,只因这几日太过伤重疲惫,竟让梦魇心魔钻了空子。
瞧着眼前之人与我一般无二的相貌,我看着她, 目光渐渐下移,抓着她的手腕与之十指相扣,明知故问她是谁,眼前之人掌握住我的手,我便借势站了起来,她微微仰头望着我:“我知你心中所想,将你的修为交付于我,我入你的心脉,二体合一,天下间于你便再无难事。”
我低声笑起来,唇齿间的血腥味越来越烈,满口苦涩,微微垂下了眸,眼底浮上了一片阴翳, “凭你是谁?将我的修为渡给你,与你共用一副躯体,只怕你承担不起这条性命。”手上的力道越来越大,我死死攥住她的手腕,扭断了她的腕骨,瞧着她满面的恐惧,她挣扎着向后退去,我便步步紧逼在前,愉悦极了,抬手覆上了她的脖颈。
我的脸,放在这神不神鬼不鬼的东西身上,实在是丑陋极了,而我的脾气不是不太好,是太不好了,这心魔还偏要撞上来送死,我的手在她惊诧的目光中猛然收紧,在她还未逃脱之时便拧断了她的脖颈,嫌恶的丢在地上,原本这与我面貌无二之人,瞬间化作一滩软烂血肉,以一种极其怪异的姿势苦苦挣扎。
我沉默地瞧着她,一刀刺穿了心肺 ,那团影子的肉身便化作烟雾散去,徒留一地骸骨。
现如今的我,早已登上帝位多时,与我想象的一般无二,拥有着这世间最大的权利,果真要比贪图享乐让人受用,唯一与我所想背道而驰之事,那大概便是我成婚了,索性我爱他,他也爱我, 守着他,守着权势,又何乐而不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