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能感觉到身后有个大家伙一步一步走了出来,厚重的蹄子踩在泥土上,连带着心跳都慢了半拍。
这时候我才缓缓转过身,正式看清了它的样貌。
貔貅者,其身形如虎豹般壮硕,鬃毛顺着脊背垂下,泛着月光似的银辉;首尾却似龙状,吻部微张,能看见嘴里叼着的那串铜钱,边缘磨得发亮;通体毛色亦金亦玉,在天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肩头长着一对收拢的羽翼,羽毛根根分明,却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束缚着,始终不可展;最奇特的是它额头,生着一支向后弯的独角,角尖缀着一点暗红,像是凝固的血。
我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鞋底蹭过地面,带起细小的石子。
它只是站在原地,琥珀色的眼睛盯着我,没露出半点凶相,暂时不知是善是恶。
不过它可和陈善口中描述的“谛听”一点也不一样!
我心里嘀咕着,见它暂时没有要揍我的样子,便慌忙转过身翻开陈善给我的那本书。
只见第一页用朱砂写的字清清楚楚映入眼帘:民间记载中谛听与貔貅为一物,纯属以讹传讹,真实谛听原形并非貔貅!
不是,他有病吧?当面不告诉我,偏偏写在这里!
我差点没一口气背过去,余光瞥见貔貅正一脸好奇地望着我,又赶紧把书抱在怀里,生怕惹恼了这尊大神。
这貔貅身高大概两米多,比道观里的大杨树还宽些,嘴里叼着的铜钱随着呼吸轻轻晃动,叮当作响。
它缓缓走到我面前,庞大的身躯挡住了大半阳光,投下的影子将我整个人罩住。
接着,它竟微微俯下了身,独角离我的头顶只有半尺远,温热的气息扑在脸上,带着点草木的清香。
我顿时感觉一种熟悉感涌上心头,像是小时候在村子里老中医处闻到的药香,又像是某个模糊的梦里见过的轮廓——似乎我与它在许久之前,就该是认识的。
可它却突然间轻轻地往后退了两步,琥珀色的眼睛里像是蒙了层雾。
它抬起头看了一眼头上的天空,脖颈处的鳞片突然泛出暗金色的光,像是被点燃的灯芯。
我见状也跟着抬头,却见刚刚还万里无云的大晴天,此时竟有墨色的阴云从四面八方汇聚过来,不过片刻,就把天光遮得严严实实。
伴随着“咔嚓”一声脆响,雷电劈开云层,银白色的光瞬间照亮貔貅的脸,我看见它嘴角的铜钱微微颤动。下一秒,方圆几里地瞬间大雨倾盆,豆大的雨点砸在身上,生疼。
我没带伞,只能任由雨水打湿衣服,就这么愣愣地看着天。
雨幕里,貔貅又低低地吭了一声,像是在唤我。我才猛地回神,把注意力重新放在它身上。
只见它抬起了右前爪,宽大的掌心上,还沾着一片被打落的杨树叶。它就这么面无表情地看着我,琥珀色的眼睛里,竟像是藏着期待。
我愣了愣,忽然明白了它的意思。犹豫着伸出手,将手掌轻轻对上它的掌心。
它的爪子很暖,像是揣了个小暖炉,雨水落在上面,瞬间就蒸发成了白雾。
下一秒,貔貅突然把脑袋低下来,靠在我的头顶,独角轻轻蹭过我的发顶,带着点痒。
紧接着,它额头的暗红独角亮起微光,一股温和的力量顺着我的头顶往下流,像是春日的溪流,缓缓淌过四肢百骸。
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它在做什么。
它在渡给我修为。
不多,却刚刚好把我之前因为闯祸损耗的修为都补上了。体内的灵力像是被唤醒的种子,顺着经脉疯长,不过片刻,就冲破了瓶颈,稳稳停在了化生级别。
和姜穆是一个等级?!
眼前不知为何突然出现许多光亮,金的、银的,晃得我睁不开眼睛。我下意识闭紧了眼,再等那些光亮消失,勉强睁开眼睛的时候,雨已经停了。
而刚刚还在我面前的貔貅,早就已经不知所踪,只有地上还留着一串铜钱,正是它之前叼在嘴里的那串。
“化……生?”我攥紧了拳头,能清晰感觉到体内流转的灵力,比之前强了不止一倍。脑海里突然想起姜穆曾和我说过的话——他入化生级别时,总说像是能听见花草生长的声音。瞬间,我便明白了这一切。
貔貅特意过来,是给了我一份造化?
正怔着,脑海里突然闪过一个画面。
姜穆最喜欢给我变的小戏法。
他总爱在道观后院的花池边停下,对着一朵含苞的花骨朵打个响指,那花骨朵便会在一瞬间舒展花瓣,开成绚烂的模样。
当时我只当是普通的幻术,可现在想来……化生,本就是演化生机的境界。姜穆那个小戏法,可能根本不是幻术,是他早就修成了化生后的随手为之。
我把目光落在旁边一朵尚未开花的不知名小野花的骨朵上,看了看自己的手,感觉指尖还残留着貔貅的温度。
我弯腰蹲下身,把手伸向那个花骨朵,屏气凝神,回忆着体内灵力流动的轨迹,最后轻轻打了个响指。
指尖间瞬间闪烁出一点淡金色的光芒,与此同时,那朵小花骨朵“唰”的一下就绽开了花瓣,粉色的花瓣层层叠叠,还沾着雨后的水珠,在阳光下亮得晃眼。
我一愣,急忙收回自己的手,像是碰到了烫手的山芋。这……这算是因祸得福吗?
“它还真是一点也没变。”
熟悉的声音突然从我身旁传来,带着点笑意。
我往旁边看了一眼,却见陈善靠在一棵大杨树上,手里捏着半块青铜符,符纸边缘泛着微弱的青光,显然是刚收了隐身术。
他歪着脑袋看着我,鬓角的头发被雨水打湿,贴在脸颊上,倒少了几分平日里的吊儿郎当。
见我终于发现他了,他才直起身,拍了拍道袍上的灰尘,铜钱扣在腰间,叮当作响。
我眉头一皱,心里的疑惑瞬间涌了上来:“你站在那儿多久了?”
“你来我就跟着来了。”陈善笑着回答,指尖还在把玩那半块青铜符,“这符还是当年阿良留下的,隐身效果比寻常法术好用多了。”
我更疑惑了,追问了句:“那我怎么没看到你?”
“就你!”陈善扑哧一声就笑了,伸手点了点我的额头,“我刻意隐藏气息,你这点修为,还能发现我?改日你再见到那个貔貅,你去问问它刚才发没发现我,它要是能发现,我把这符给你。”
我无语了。
我真无语了。
我也太无语了!
这人怎么不管什么时候都这么欠揍?
陈善也不和我嘚瑟了,语气渐渐平稳下来。
他弯腰捡起地上那串铜钱,指尖拂过铜钱上的纹路,一边将铜钱递给我,一边沉声道:“貔貅是上古神兽,地位仅在应龙之下,和‘饕餮’、‘九尾狐’、‘奎木狼’、‘麒麟’等等许多神兽齐名,身份尊贵得很。它们生下来就是神兽,体内自带神灵,性子傲得很,很少会在别人面前低头,更何况是你这样的小道士。”
那刚刚那只貔貅,为什么还在我面前表现得那么乖巧?甚至主动渡我修为?我攥着那串铜钱,指尖能感觉到铜钱上残留的温度,心里的疑问像潮水似的涌上来。
似乎看穿了我的心思,陈善脸上的笑意淡了些,他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解释:“很久以前,陈良曾收服过一只貔貅,还给它取名叫‘明潇’……方才那只,说不定是把你认成了阿良。”
“我和陈良,有什么关系?我们很像吗?”我接过陈善手中的铜钱,冰凉的金属贴着掌心,知道这是貔貅特意留下的。
话刚问出口,我就想起陈良是千年前的人,怎么想都不该有交集。
陈善却突然沉默了,他看着我,眼神复杂得很,像是透过我在看另一个人。
良久,他才移开目光,声音轻得像被风吹散:“没什么关系,不像。”
骗人的。他眼底的犹豫太明显,方才提到“陈良”时,语气里的怅然也藏不住。
我心里明镜似的,却没拆穿。他不想说的事,再追问也没用。
相反,我捏了捏手中的铜钱,抬头问:“你能和我说说那个陈良吗?”
陈善又沉默了。
我想起之前在幻境里看见的那个女子,也就是陈良的师父,少说也是活了一千年的人物。
而幻境里那一幕,分明是陈良已经死了的时候。
如果之前陈善说的“陈良是他亲妹妹”是真的,那么也就是说,陈善少说也是活了一千年的人物。
这个长大让我心里咯噔一下,看向他的眼神也多了几分探究。
不知过了多久,陈善才缓缓开口:“公元1005年六月初九,北宋景德二年,是我和陈良出生的日子。”
他开始说他们小时候的事,说他们在青城山学道,说陈良第一次画符时把朱砂弄了满脸。
我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串铜钱,可注意力却全落在了他那句话上:“一零零五年六月初九……”
“和你是同天哦。”陈善歪着头,对我嘿嘿一笑。
“你是个活了一千年的老妖怪!!”我抬起头,心跳莫名快了些。
陈善“切”了一声,拽着我回去了。
我跟在陈善身后,攥着那串铜钱,心里却悄悄打起了小算盘——明天,那不就是阴历六月初九了。
也就是我,和陈善,再加上他那位千年前的妹妹陈良,三个人的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