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眼泪
当何开心接到表姐的电话赶来罗马的时候，井然已经将自己关在房间里近两个星期了。之前只是不出门说是要画设计稿，白妈妈放在门口的饭菜虽没有按时吃，但还是有吃。可最近这三天饭菜就几乎没有动过，而且敲门也没回应，白妈妈贴耳听门，似乎隐约有听到哭声与“薇薇安”的呼唤声，白妈妈认为井然是太思念死去的妻子了，情急之下只能救助表弟，希望他能开导一下井然，毕竟自己的儿子是信任何开心的。
何开心心里明白，这哪是思念薇薇安，这分明是在唤“巍巍啊”！只是表姐不知道这个事，他也不好说，就让痴情儿子的形象留在表姐的心中吧。
何开心敲门未果，因井然在门内反锁的缘故，他只能破门而进。他进去刚看了一眼，立刻反手带门出来，他和白妈妈说：她和孩子不要进来，让他和井然谈一下。白妈妈虽然很担忧，但还是答应了。何开心重新开门进入，并带上了门。
房间内一地的凌乱，都是纸。井然一个人抱着个古朴雅致的坛子坐在角落里，目光呆滞，两眼红肿，似哭了很久。衣衫不整，囚首垢面，还有着一股味道，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洗换过了，这么一个有洁癖的人，怎么就把自己搞成这样了？对于何开心的闯入，井然没有一点反应，仿若在这的只是一个躯壳。
何开心将地上散乱的纸一张张捡起，分类放好。他之所以立刻关门不让白阿姨进来是因为这里有很大一部分是画着沈巍的画稿，有蒙眼的，绑手的，悬吊的、趴着的，躺着的……各种姿势都有，尺度之大，何开心怕老人和孩子看了会不适应。有温柔的、嗔怒的、羞涩的、男装、女装、情趣装……一幅幅都是鮮活的沈巍，是何开心从没见过的沈巍。画上的沈巍，与真人想较，多了几分魅惑与温婉，少了些刚毅与清冷，每一张都担得起“妖精”之名，看来应是出自井然之手。原来在他心中的沈巍是这样的，开心在心里想到。看日期，这些画都是十年前画的了。
还有部分是信稿与中式建筑的线稿，颇有国画功底，再加上一些书法手稿与一幅名为《夜樱》的国画，看来这部分是沈巍留下的。
另一部分是设计稿，有井然的手笔，也有沈巍的；有旧的，也有新画的。何开心都将它们一一分类放置桌面上，只见桌面上本就放置着一份新完成的海洋馆设计稿，名为《海的眼泪》。
何开心收拾好那一地的凌乱后，大致也知道些事情。他来到井然的身边低声问到：“井然，你看着我，你知道我是谁吗？”
井然没有丝毫的反应。
开心从桌面上拿起一张沈巍的画稿，放到井然的面前说：“告诉我这是谁？”
井然看着纸上的柔美容颜，心底竟泛起一种近乎疼痛的甜蜜，不由得低下头去，在那含情含笑的眉眼处，轻轻吻了一吻。
“这是我的命。”井然轻轻的说着。
你曾说过，爱情不是人生的全部，我认可。可是你对我就像水对鱼一样。没了水，鱼还怎么活？之前就是因为鱼一直活在水的怀抱里，就像人不会在意过氧气，鱼也不会在意水。似乎认为在自己的生命中这个东西从来就不会离开自己。
是的，你从没离开，是鱼自己跳离了海的怀抱。当鱼离开了水，才会意识到：我要怎么活？巍巍，我现在才发现，没有了你，我连每一口呼吸都是困难的。我看是禁锢了你的身，把你捆在我的身边，不让你接触别人，也不让别人碰你。却不想你早已用你的温柔与包容禁锢了我的心与灵魂。
巍巍啊，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才明白：我一直以为你是我的，原来从相遇的这一刻起，我就已经是你的了。我一直找不到合适的人，是因为我的心只有一个标准，就是你。
巍巍，我不是因为你是沈小姐而爱你，而是因为沈小姐是你而爱她。你是我存活的氧气，你的一言一笑都控制我的呼吸。只有在你的眼里，我才是真实的自己，只是在你的怀里，我才能恣意畅游，可是我明白得太晚了。
井然干涸的眼里又泛起了泪水，脸色苍白，嘴唇干裂得可怕。
“那你的命叫什么名字？”何开心继续问道。
“……沈巍。我的巍巍……不对，不再是我的了。”
我以为我断的是我们的联系，我以为是放你自由，没想到断的是自己的念想与活路。没了对方不能活的，原来是我，而不是你。
我怎么忘了？其实你从来都不是小白兔。你本就是一匹荒野中的孤狼。只是为了我，你情愿被驯服，你愿意为了我收起你的獠牙与利爪，展露你柔软的肚皮，扮起我心中的小白兔。可是一旦没有了饲主，你又将是那黑夜里的精灵，荒野里的孤傲。
“井然，你看着我，你告诉我，我是谁？”何开心耐心的问着
“……何……开心。”
“很好，那看着我的手指，随着它而转动你的视线，环顾四周，告诉我，你现在看到了什么？”
“空空的房子，没有巍巍的房子。”
“井然，你现在的状态不对，我需要送你去医院做检查。”何开心边说边准备去扶井然。
“不！我不去！”井然忽然抗拒起来，他不能让别人知道他的不堪。
“井然，你现在这样子，对得起沈巍吗？你以为沈巍是为了谁才读的心理学？他又是为了谁在研究生那么忙的科研和课业中还要去读宗教学？你有认真读过他给你写的信吗？你有留意过里面的佛谒吗？你还记得他当年为了缓解你的焦虑与压力，为你做了什么吗？”
巍巍是为了我吗？做了什么？井然迷茫的抬起头，看着何开心，他感觉自己的脑子浆成一团，什么都思考不了。
“为了缓解你的焦虑，让你能正视自己，他把自己作为一个客体，包容了你这么多年，你就没有一点感觉吗？
他搭配你的饮食、调整你的睡眠与作息、增加你的体育锻炼，又似爹又像妈的陪着你，让你的心重新成长，你就没有过重生的感觉？你就没有从心底里面欣赏自己，认可自己的时候吗？不是因为别人的赞扬，也不是因为别人的期待，就是单纯的欣赏自己的那种美好的感觉，难道你就没有体验过吗？”
“……有的。”
“那你现在呢？还是那一个自信的井然吗？那一个沈巍用了多年滋养出来的自信的井然，那个从不在意别人的眼光，勇敢面对挫折，意气风发、强大的井然，现在去哪了？你就真的忍心这样对待沈巍的心血？你再好好的看看沈巍给你的信，回想一下你们的以前，然后再告诉我，你要不要去医院？”
巍巍的信吗？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五取蕴苦。
这个世界上每天都上演着一幕幕令人伤感的离别，有环境所迫、外力强加的不得已；有为生活打拼、为理想奋斗的苦衷……
世间万事万物皆是缘聚缘散，所谓“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在离别面前，我们选择了接受，却非情愿，于是痛苦并随之而来。
自古离别最伤情，悲莫悲兮生别离。然而，痛苦的根源并非离别本身，而是我们对喜爱之人的不舍，对相聚快乐的执着。所以离别的痛苦源自内心，而非外境。苦，避不得，唯有积极面对。果能如此，离别，无非是人生道路上“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的一道道风景罢了。”
如此言论于信中并不少见，原来巍巍早就担心若他不在自己身边，就没有人能看到自己的脆弱，所以只能寄望于井然自己，能自我释怀，莫执着，莫着相。
就像以前巍巍在海边与自己说过的一样：“我从不为别人而活，别人的言论与我何干？所以，不要因为别人而让自己不开心。”
“我的然然，怎么就皱着眉了？有什么事，可以和我说，有我在，别怕。”
“巍巍啊……”我何时方能再牵你的手？井然缩在角落，搂着那坛早已喝完的青梅酒坛，再次哭得如个孩子。
“和我去医院吧，井然。你只是病了，去医院检查一下，等你能控制自己了，我就陪你回去找沈巍，他还在等你。为了沈巍和你自己，我们去医院吧。”
“巍巍还在等我？……好，我治。”
巍巍你还在等我？所以我还可以牵你的手，拥你入怀吗？我还可以奢望吗？所以你再等等我，好吗？
注：“客体”是心理学的一个词语。对人而言，最早的客体，通常是自己的养育者，比如父母。
婴儿或者孩子会通过父母的反应来判断自己是否是有价值的，从而形成对自己的评价，比如自信或者自卑。而当一个人心理有问题，去寻找咨询师的时候，通常会由咨询师在一段时期内承担客体的角色，包容来访者，让他们有机会重新认识自己。所以在那段时间内，来访者很容易对咨询师产生依赖、甚至爱慕的感觉。
沈巍是爱井然的，很爱很爱。所以为了他去修心理学，并且在认为对方爱着沈小姐的情况下，还是选择以客体的方式留在井然身边：收起自己的情绪和好恶，保护持开放的价值观，以中立的态度、不评价，不否定，全方面地包容对方。承接着井然的所有喜怒哀乐，全部正面和负面的情绪，包容他，涵养他，就像父母对婴儿一样，接受他任何的胡闹，并让他感受到：你是最好的。让井然有机会重新认识自己，重建自信，不再去在意别人的评价，缓解别人给他带来的焦虑。但其实要当好一个这样的客体，是非常考验人的，毕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
但又是因为沈巍是学心理学的，他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井然很容易对他产生移情。所以他不确定，井然对他的是全身心的爱，还对身体的是迷恋，还是对客体的依赖与爱慕（就像孩子会依赖父母，甚至有些小孩小的时候说长大了要娶妈妈一样，但是等到孩子大了，他们就会有自己正常的爱恋）。如果是对客体的依赖，那么就应该放手，让他去成长，过自己的生活，就像父母要对孩子放手一样。
大四最后半年的疯狂，除了将要分开的绝望，还有沈巍的自私 ，因为不甘心，所以那半年他放弃了中立，放纵了个人的情感，才会撒娇，会嗔怒，会怼人，说白了就是更有人味儿，更接近真实的沈巍，但又因为觉得自己不再中立，而心生愧疚，又对井然更加纵容。
最后说一下，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够成为好的客体，所以才会让有的人觉得家是最伤人的地方。一个好的客体，至少本身是一个成熟的，能够对自我情绪掌控比较好的，不会随意迁怒他人的人。
从井然的角度，他自小就有强迫倾向，伴有焦虑，就像易感人群一样，如果不注意，复发率会比别人高很多。他一个人身上担着对母亲的责任，对妻、子，对对公司的责任，从社会层面来说，他的压力比沈巍要大。再加上无人理解，无人帮忙，很多曾经同行业的朋友，也可能变成竞争者。所以多重因素下，再加上长期的忽视，作息不规律，影响体内激素的分泌，从而引发病理性疾病。
所以其实我很心疼巍巍与井然的 ，他们两个都不容易。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