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初十，蜀地。
楚楚发冢，给季小姑验骨。
其实楚楚没有抱太大希望：“骸骨如果呈黑色，基本可以断定是人是被毒死的；如果骸骨没变黑，也不能说明她一定没中毒。”
但季小姑的骸骨出现在众人的眼前时，所有疑虑都打消了：颈骨到胸前肋骨，颜色青黑。
“多半是砒霜之类的毒。”楚楚叹息，“季夫人没有说假话。”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连死都不怕，没必要撒谎。”景翊感慨。
萧瑾瑜一言不发。他做刑狱官，一向只尽刑狱之责，即缉拿凶犯，捍卫公正。至于对嫌犯进行说服教育，或进行义正词严的指责，最多归为刑讯技巧，不算道德劝诫，不算定性评价。
而这回，他很想对季璇衡说些什么，却也想不出究竟该怎样表达。不痛不痒地说些放下仇恨的话？或者搬出她母亲的立场，徒劳说“如果令堂在世，也不希望你这样活”？
无论怎么讲，都太越界了。萧瑾瑜明白，楚楚的父母、自己的父亲，和季璇衡之母遭际类似，同样是被奸人所害。他对一个罪犯产生了共情。
作为刑狱官，这种共情多半流泻私欲，一旦流泻私欲，便是对受害者不公。
他只能什么都不说。
“不过，我还是有一点没想通。”景翊疑惑道，“俞小果临死前留血字，为什么不写‘季’？”
冷月对这一点早有猜测：“你没发现吗？章氏和季夫人有些挂相。世界上长得相像的，不一定就是亲姊妹，依我看，和如瑛小姐相比，章氏长得还更像季夫人呢。”
楚楚睁大眼睛：“冷月姐，你的意思是说，俞小果把季夫人认成了章氏？”又嘀咕道：“要是这样，俞小果至死都没认出季夫人，她的夙愿不就落空了吗？”
“楚楚，你替她遗憾？”冷月问。
楚楚不知该点头还是摇头。她提出另一种见解：
“她俩个头差得大，应该不会被错认。我倒觉得，俞小果认出了她。然而，这只豺狼早就忘了曾经的妻子姓甚名谁，恰好季夫人自居为孀妇，他便只道季夫人之‘季’是夫姓，因此凭记忆里对这个女儿的称呼，写下‘璇’字。”
冷月想想，感觉这种说法也有一定道理：“这种无情无义之人，说不定连妻子的闺名也不记得，肯定没想到自己会把凶手错指为章氏。”
按第一种推测，季夫人未能彻底复仇，令人唏嘘；按第二种推测，俞小果冷血麻木，令人胆寒。
说来说去，话题都显得沉重，冷月转移：“陛下真是雷厉风行。市署、平准局、功德使，来了个大换血。”之后絮絮地说朝中的事。
萧瑾瑜暂无心思听，思绪飘远：世上无辜之人，何其多矣。其中一个，就是季璇衡留下的小荃。
小荃此时远在长安御史中丞府，和章如瑛同吃蜂蜜。
自从季璇衡、章妙璇双双入狱后，她就一直跟如瑛呆在一块儿。小孩子好糊弄，如瑛只说“娘和章姨娘出远门了，叫我陪你玩儿”，她也信。
今天却反常。
“瑛姨娘，我娘是不是永远不会回来了？”小荃咀着手指上的蜂蜜，认真发问。
“没、没有……”如瑛不禁慌乱，“再、再等十几天，她就和你章姨娘一起回来接你。”
小荃突然笑了，眼睛眨巴眨巴，从中流露出大人的神情：“你不用再骗我了。我知道，她们都杀了人。杀人要偿命，她们都会死。”
如瑛方寸大乱，一时不知如何接话。
而后，小荃握拳，直直伸出双手：“你们把我也带走吧。”
“为什么？”如瑛感到莫名其妙。
“给那二十个人指路的差事，母亲是分派给田清姐姐的，我自作主张去顶替了。”小荃定定地望着如瑛，态度无比郑重，“还有，是我说我很想章姨娘，母亲才想到去辋川山谷，才有机会杀人。”
“我帮她杀了人，我也要担责。我还想陪陪她们。”
如瑛心中五味杂陈。她按下小小的拳头，心疼道：“小荃，你不需要……”刚开口，却不知道怎么把话说下去。
她想了想，伸出一根小指：“小荃，我们拉钩。”
“拉什么钩？”
“你刚才跟我说的，是你的秘密，对不对？”
小荃点点头，又摇摇头：“本来是秘密。但是我懂的，这个秘密必须告诉刑狱官。”
“不。”如瑛疲惫地笑了笑，“这个秘密，保存在瑛姨娘这里就够了。”
的确够了。如瑛不想节外生枝，更不愿再有任何人陷入杀戮与仇恨。
“我和你拉钩，帮你守住这个秘密。我保证，绝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如瑛坚定地说。
（蜂蝶案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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