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张海客的纸条
“说吧,来送什么?”今天雨村的天非常晴朗,我心情不错,叉着双手站在沙发前,半个身子挡在闷油瓶和张海客之间。
张海客瞪了我一眼,递给闷油瓶一个纸条。
纸条瞬间被我截胡,张海客又瞪了我一眼,我把纸条展开和闷油瓶一起看,上面是一个地址。
“几个意思?”我和闷油瓶同时看向张海客,后者很无奈地摊手说道:“这是一个张家人托我转交给族长的东西。”
“他叫张错,因为他的一生中犯了很多错误,所以叫这个名字。地址上是他原本的一处房产,但是现在他已经送给我了。”张海客说道,“不过房子里还有一些东西是要交给族长的,但他说想请族长亲自去看看。”
“你可别给我整什么幺蛾子。”我怕这又是张海客搞出来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事情,说实在话,每次看见他我就头疼,张家人绝大多数都让我看着头疼。
张海客冷着脸道:“我骗你干什么。而且张错已经死了,我不会用自己的族人开这种玩笑。”
纸条上的地址在上海的某处,最后我们还是答应了张海客,我先带闷油瓶回了次杭州,然后开车去了上海。
张错。
一个奇怪的名字,不知道他留给闷油瓶的是什么。
上海是一个非常奇特的城市,在这里,有的人可以找到所有想要的东西,有的人却什么也找不到。我觉得这里其实和西藏很像,在西藏,有人可以对着高原和雪山找到自己一生的归宿,也有人觉得被别人吹上天的人间奇景不过是假象。
张错留下的房子在上海东北角的一幢三层楼的老洋房里。
听上去是极贵极美好的房子,外表经过修葺后确实也很不错,但里面非常陈旧。房间是三楼的阁楼,楼梯都是木头的,每一级都只有我半个脚掌宽,踩上去整个楼都在咯吱咯吱地响。
我和闷油瓶胖子三个人弓着背,顺着低矮的楼梯往上爬,这里的空间太局促,我担心胖子会不会卡在半当中。
从杭州过来的时候路上堵了很久,听说是前方有连环相撞事故,所以我们找到这里的时候天已经完全黑了。周围的环境倒是不错,洋房附近种了不少桂花树,现在正是桂花盛开的时节,香气非常浓郁。我突然有点想做糖桂花,虽然那个东西我和闷油瓶都不太爱吃,做起来也相当麻烦,但做出来还是很有成就感,冬天的时候也可以混在岩茶里喝。
我们轻手轻脚地爬到三楼,找到地址上的房间,这种房子隔音效果一定不太好,要是动静太大可能会被邻居投诉。用钥匙打开房门以后,我才发现房间里空荡荡的,什么家具都没有。
“张海客这是鬼//子进过村了?”胖子啧了一声道。
贰 地板之下
房间不大,也就十平米左右,屋顶是尖的,最高的地方有两米多。这里煤卫还是合用的,屋子就是屋子,进门就能一览无余,除了木地板,什么都没有。
我用手敲了敲地板,也只有这个下面还可能藏东西了。
我看看闷油瓶,胖子也看看他,闷油瓶蹲下来敲了敲,开始用两根手指抠地板缝,抠着抠着手往下一送一起,“咔吧”一下,一块地板就撬开了。
胖子在闷油瓶背后悄悄对我竖了个大拇指,我赶紧去帮忙,把地板一块一块都撬开。
很快,我们就发现了地板下面藏着的东西。
那是几个古钱币。
这边的人新装修屋子,都会在地板下面放一些钱,一般都是放五角的硬币。这家装修的时候,直接放的古钱,看来这个张错有点意思。
我们一共找到了五个,都是一模一样的,我们三个人戴上手套,一人捏着一个仔细看,胖子吸了口气说道:“这是金错刀啊。”
金错刀*,我知道历史上有个特别热衷于铸造这种钱币的人,叫王莽。
看品相这五个金错刀还挺好,我忽然问闷油瓶:“那个张错是男的还是女的?”
闷油瓶不知道我为什么这么问,答道:“男的。”
“要是女的,大概就是诗里写的,‘美人赠我金错刀’。男的那就不知道是几个意思了。”我有点遗憾地说道。
我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刀身上用阳文铸着“平五千”*三个字,胖子忽然道:“我怎么觉得这玩意儿看起来忒眼熟呢。”
不止胖子这么觉得,我也这么觉得,于是我俩掏出手机开始百度,现在科技过于发达,查资料用手机就能解决,像我爷爷和我这种笔记本记录一切的方式早就快被淘汰了。
几分钟后,我和胖子同时举起了手机,屏幕上显示着同一条新闻。
“南阳博物馆精品馆藏”*。
新闻里介绍了藏品的历史故事,还配了实物图片,图片上的文物和我们手里的东西一模一样。
胖子脸色大变,瞅了瞅海还捏在手里的刀币说道:“这不会是从博物馆偷来的吧……”
“你想什么呢,说不定是复制品。”我把新闻图片放大对比,闷油瓶忽然道:“都是真的。”他把刚才撬开的地板全都翻了过来一块一块检查,从其中一块地板背面揭下一张字条。
字条看起来做过特殊处理,在地板下面放了这么久也没有破损,上面只有三个数字:097。
三个人围着纸条看了半天,胖子摸了摸后脑勺道:“这又是几个意思?097,还007呢。”我把刚才的手机新闻调了出来,朝他们扬了扬屏幕说道:“也许我们应该去看看。”
*百度一下,你就知道
叁 南阳博物馆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
读书的时候,出师表都背得滚瓜烂熟,那会儿我几乎是倒背如流,老师经常点我起来全文背诵,因为我学瘦金体,还特别喜欢让我到黑板上去默写,我记得有段时间做梦都在背课文。
南阳博物馆就在南阳卧龙岗,现在不是旅游旺季,又是工作日,博物馆里游客不多。我拿了导览图,先去看了馆藏的金错刀。胖子趴在玻璃上左看右看,果然和我们在地板下挖出来的金错刀一样,当然这一定不是张错从博物馆里拿出来的,不然早就上新闻了。*
闷油瓶拍了拍我后背,用手指着陈列柜里的展牌,现在博物馆很多都有扫二维码提供语音讲解的服务,每个二维码下面都有一个编号*,我看到金错刀二维码下面的编号是026。
所以那张字条上的数字就是二维码编号的意思么?
我们顺着编号找,终于在展厅的另一个区域找到了097号文物,那是一件东汉时期的鎏金熊足铜樽*,两汉时期人们渴求长生不老的愿望非常强烈,而且相当普遍,铜樽上的图案描绘的就是羽化飞升、长生不老的场景。
这个展厅其实是一个特展的展厅*,在入口处挂着很多文物故事的展示牌,我忽然想起展示牌上好像就有关于这个铜樽的故事*,过去一看果然没记错。
铜樽出土于民国时期,战火席卷了很多地方,铜樽几经周折藏到了南阳民众教育馆。到了抗战时期,馆内一位刘姓工作人员为了保全文物,只身携带铜樽辗转各地,最后迫于无奈将铜樽埋入一个农户家的院子里。后来铜樽重新被带回南阳,解放后南阳博物馆成立,铜樽最终交由博物馆保存。
这样的故事堪称传奇,在那个年代,一个普通人想要独自保存一件价值连城的文物,难度可以说是地狱级别的。在那个可能连一顿饱饭、一张暖床都不能得到保障的时代里,能够怀抱传世之宝而毫不动摇的,绝对当得起一声英雄。
我和胖子默默地看完展示牌上的故事,最后目光都落在那句农家院里,走出展馆找了个椅子坐下,我俩又不约而同地掏出了手机。
胖子用手机开始查新闻,我拍下展厅免费的文物介绍手册里铜樽的照片发给小花,让他帮我查当年那个农家院的位置。半小时后小花的消息就来了,给了我一个地址,并且问我又要干什么去。
“去听故事。”我回给他四个字,把手机塞进口袋里。“走,现在就去。”我一把揽过闷油瓶的肩膀,一手拍了拍胖子。
*南阳博物馆指现实当中的南阳市博物馆。我并没有去过,所以二维码和编号是虚构的。本文中的馆藏文物均现实存在。辗转保存文物的故事是真实的,有兴趣可以搜一下。
肆 别错过酒馆
小花给的地址离这里不算太远,但也不近。我找了附近的一个熟人借了辆五菱宏光,好好的车被原本的主人糟蹋得不行,开起来不仅发动机响,还有很多地方跟着一起响。离合器踩下去比石头还硬,车主龇着牙指导我:“大哥,你把脚横过来踩,一踩就好了。”*
那车浑身都是泥点子,一发动哪儿哪儿都叮铃咣啷地响,开在乡间小路上都显得尤为突兀。中间我和胖子换着开了一次,胖子一边使劲踩离合一边咬着牙道:“回去就让他把车换了吧,就这破车开出来都丢新农村建设的脸。”
“借来的,凑合用吧。”我的脚已经踩僵了,下地的时候都没有这么累过。等找到那个地址的时候,我和胖子几乎是两个瘸子,我和胖子相互扶着,闷油瓶架着我的胳膊。我在心里暗暗发誓以后一定要让闷油瓶学个车,他那把子力气估计开这种车不在话下。
当年的农家小院早就没了踪影,眼前一片开阔,竟已是一条现代化的商业街。商业街虽然不算长,店铺也不多,但看起来很像样,几个穿着校服的中学生聚在一家奶茶店门口说笑,几家服装品牌店顺着商业街一字排开。还有两家卖农产品的,新鲜的柿子和苹果摆了一地,一个大妈正蹲在门口挑柿子。
我们要找的地方就在商业街的尽头,一家不大的店面,里头看起来冷冷清清的,有个五十多岁的女人坐在门口,手里拿着本不知道什么内容的书正在看。我抬头看招牌,上面写着“别错过酒馆”。
我和胖子交换了一下眼神,这种场合是胖子表演的主场,胖子立刻换上一副笑脸走上去道:“大姐,有酒么?”
*五菱宏光我没坐过,不过横过来踩的离合器取自当年我们单位一辆真实的破车,印象极其深刻
伍 刘大姐
我们要了几个菜,胖子整了两瓶白的,简单摆了一桌。小酒馆门可罗雀,店里似乎只有女人一个人,我们点单以后她打了声招呼就去后厨房了,菜都是她现炒的。
吃了半个小时,店里依然只有我们三个。那个女人应该就是这的老板,我们吃饭的时候她就一直坐在柜台后面看书,我发现她看的是一本关于青铜器的书,已经挺旧了,好像是七十年代的老版本。
我在桌子下面踢了胖子一脚,朝柜台努了努嘴,胖子假装咳嗽一声,拿了个空酒杯倒上酒就去柜台找女老板聊天。
闷油瓶看了看我,我用嘴型说“他能搞定”,闷油瓶又低下头夹菜。虽然都是简单的小炒,但味道确实不错,我给闷油瓶盛了一碗胡辣汤,又给他夹了几个炸香菇,自己用烙馍卷豆芽吃*。等我吃到第二个烙馍的时候,胖子已经带着女老板坐到我们桌上了。
女老板姓刘,胖子热情地一口一个“刘大姐”,这位刘大姐虽然已经五十多,脸上有着农村人的朴实和沧桑,眉眼间却看得出年轻时候的一点风韵,想必她年少时虽然算不上大美人,但也是看起来极其顺眼的女孩子。
我从旁边的桌上拿了一副干净碗筷,胖子给刘大姐倒上小半杯酒,大姐喝酒倒也爽快,一口就干了,然后把手里的书翻到扉页递到我们面前道:“你们应该是来找这个人的吧。”
扉页上龙飞凤舞地写着两个字:张错。
我和闷油瓶对视,闷油瓶用手摩挲着扉页上的字迹,眼神里似乎有一丝失落。
我立刻明白了,闷油瓶和张错一定认识,说不定以前还很熟悉,只不过很多事情也许他自己已经忘记了,所以张海客才会特意送来纸条让我们去上海的那间小屋,而我们又顺着线索找到了这里,这一切都是张错留给闷油瓶的。
刘大姐直勾勾地盯着闷油瓶极长的手指,过了半晌才用一种特别感慨的语气说道:“你果然认识他。”
“认识。”闷油瓶轻轻合上书。
“他现在在哪儿?”刘大姐忽地站了起来,一把抓住闷油瓶的手大声问道,她坐的椅子翻倒在地上,发出沉闷的落地声,可她好像什么都没有察觉,只是死死地盯着闷油瓶,希望得到一个答案。
胖子立刻站起来按住刘大姐的胳膊,我把椅子扶起来放好,胖子就道:“大姐你别激动,先坐下,坐下说,咱坐下慢慢说。”
刘大姐似乎愣了一下,良久终于垂下眼睛松开了手,我们的态度让她有所察觉,她就像突然熄火的发动机,全身都陷入了僵硬中。
闷油瓶始终一动未动,只是看着面前这个女人,从她的表现我们都已经猜到了一些,不过还需要她亲口说出来。或许这是一件残忍的事情,但既然张错让我们来到这里,一定有他的目的。
胖子给大姐倒了一杯热水,长久的沉默在小小的酒馆里弥漫,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刘大姐终于开口道:“我认识他的时候才十五岁,他当时是来村里收一种药材的,那时候村里的外乡人很少,我觉得很好奇就偷偷去看他挨家挨户收药材。”
于是她就一直悄悄跟在张错后面看,整整看了三天,到第三天的黄昏,张错忽然背着麻袋转身走到她面前问:“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十五岁的农村姑娘吓了一大跳,她本想转身就逃,转念一想又觉得为什么要逃走呢?就挺起腰杆对这个男人大声道:“因为你好看,我想看。”
那时的张错穿着一件白衬衣,下头是条黑色的裤子,黑色的旧皮鞋,黑的短发,白的皮肤。他用一双漆黑的眼睛看着面前这个小姑娘,似乎在思考什么,小姑娘倒也不害羞,毫不掩饰地看了回去。
从此这个男人就出现在了她的生命里。
*据说都是河南比较家常的菜,胡辣汤我喝过,烙馍没领教,炸香菇是我加的,当初在巩义吃过一次,感觉挺……特别的
陆 错
这原本是三流言情小说里常见的桥段,现在却真实地发生在一个淳朴的农村姑娘身上,少女从未怀疑过男人的动机,也从未想过这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她只是享受这段人生,仿佛所有的美好都已被自己占有。
那时她和母亲相依为命,两个人过得比较清苦,张错经常带一些米面和衣服来接济她们,有时则直接带着钱来。张错对母女俩说自己是专门倒药材的,到农村收来再到城里卖掉,可以赚些差价。他时常来了就走,偶尔会留下来吃饭。
过了几年,少女长大了,母亲觉得既然女儿喜欢这个男人,不如直接说开,就在张错又一次到她们家的时候,少女的母亲在饭桌上开了口。
张错当时就放下筷子,表情变得十分严肃,甚至有些阴沉,他站起来就出了门,饭也没有吃完。
少女当然十分生气,她本就是个敢爱敢恨的姑娘,碗筷一扔就追了出去,质问张错是什么意思,是不是自己配不上他。
“我错了,”张错说道,“我不该出现在你的生命里,这是我犯过的最大的一个错误。”
他不给少女提问的机会,只是继续说道:“我和你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可从第一次见你开始,我就忍不住想要出现在你面前。”张错摘下了自己的手套——他以前总喜欢戴一副纱手套,吃饭也不脱下来。
少女惊讶地看到张错的右手有两根手指特别长。
她从没有见过这样的手指,张错举起右手,又说了一遍:“我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这么一句话。
少女自然是不信的,这种话一定是男人的托词,他不想娶一个又穷又没什么文化的村姑。
她生气地回去了,一边在心里大骂男人都不是好东西,一边想,他肯定过几天又会来的,男人就是这样的。
然而她想错了,从此以后这个人就像从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出现过。
“过了几个月他都没有来,我就到处去找他,把村里跑遍了没人知道,我就去外面找。”刘大姐的眼神始终落在那本书上。“这本书是他之前落在我家的,后来也没来问我拿。”
一晃四十多年过去,刘大姐再也没有见过张错,她不甘心地找了几年,意料之中地毫无结果。后来她的母亲去世,就离家到这里开了一间小酒馆,希望有朝一日能从南来北往的客人嘴里听到一点点关于这个男人的消息。
柒 铁盒
人生往往就是如此,当你抱着一个执念无穷无尽地坚持了许多年,最终得到的却不是一个自己想听到的答案。
我是一个幸运儿,我的执念最终有了最好的回应,而我仅仅付出了十年。
“他没有骗你,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我平静地对刘大姐说道,“我们也一样。”
刘大姐看了看我,又望了望桌上那本书,她守着的原本是一个希望,如今我却要扑灭她心中的这点希望。
我又说道:“如果你想听,我可以告诉你,有些真相知道以后,只会为你带来痛苦,甚至让你陷入绝境,即使是这样你还想听么?”
“听。”刘大姐几乎是毫无迟疑地答道,“我等了半辈子,只剩下这么一个牵挂,现在都送到我面前了,就算是死我也要听。”
我忽然有些理解为什么张错会为了这个女人停留,她是一个相当坚强的女人,浑身都充满了韧劲,无形中将自己平淡的一生活得万分精彩。
我在她耳边耳语了几句,听完以后,她陷入了短暂的沉默。
外边的天已经黑了,商业街闪烁着霓虹灯,虽然比较简陋,从小酒馆的门口望出去依然颇有些灯红酒绿的味道。
临别前,刘大姐拿给我们一个铁盒,那是张错有一次来的时候留下的,他来得非常匆忙,只是叫当时的刘大姐把铁盒帮忙藏好,说是很重要的东西以后会来取。
刘大姐把铁盒埋在了自家院子的树下,张错消失了,铁盒就一直留在大姐家里,直到她决定来这里开店,才从树下把铁盒挖了出来。
“我没有打开过。”刘大姐把铁盒交给了闷油瓶,“既然你们是一样的人,也许这个对你们有用。”
铁盒我们收下了,书没有带走,闷油瓶给了刘大姐一张照片,是一张一寸黑白老照片,上面的男人笑得很温柔,白衬衫黑头发,非常干净的样子。
在我们转身离开的那一刻,背后传来了轻轻的啜泣声,一段藏了几十年的爱,终究只剩下一张照片。
捌 面具
我们把车开到附近的镇上,找了家小旅馆住下。关上门以后,三个人围坐在床边,打开了那个铁盒。
里面是一块青铜器的碎片,看起来很像是卣*的一部分。碎片是大半个高浮雕的兽面纹,但眼睑结构更接近于人,眼皮、眼眶、瞳孔和眼球的部分层次非常分明,眉毛像新月般竖起。
现在出土的青铜器大多是绿锈,但这块碎片上的铜锈却隐隐透着蓝色*。
“这是神面纹*。”闷油瓶说道。
“神面纹?”胖子一听眼睛都冒绿光了,立马抢过碎片凑近了看,闷油瓶又接着道:“历史上有一个国家叫做噩国*,这种神面纹就是出自那里。”
我想起之前好像看到过,前几年南阳地区曾发现大型家族墓葬群*,里面出土了相当多的青铜器,最终被专家证实属于噩侯。噩国是一个已经消失在历史洪流中的国家,鲜少有文献记载,南阳发现的噩侯墓是西周晚期到春秋早期的噩国公室墓地。
噩国青铜器上的神面纹相当独特,有些庄严神秘,有些狰狞诡谲,有些看起来则很亲切,这种特征是其他地区青铜器没有的。
“传说噩国曾经有一位制作面具的大师,”闷油瓶道,“他做的面具逼真诡异,极具震慑力。”
我知道张家南洋档案馆有一支人有做脏面*的传统,小张哥就做过,还给闷油瓶做了一个。我抬头看着闷油瓶,他显然知道我在想什么,对我道:“据说张家最早的面具来源之一,就是噩国。”
我确信张错这个人一定和闷油瓶有些渊源,他临死之前出于什么原因,自己无法去寻找当年那个少女,所以他把这件事辗转托付给了闷油瓶,希望闷油瓶能够把一个答案带给她。
四十多年,在张家人看来很短暂,但在少女的生命里,四十年的时间太过于沉重和漫长。
金错刀只是一个开始,青铜碎片和“噩国”这个关键词才是他真正想要交给闷油瓶的。
我在心里挣扎了一下,小张哥这个人我不是太想和他打交道,但似乎每次都不得不和他打交道。或许我应该去找小花和瞎子,顺便问问阿透*。
返程的时候,我和胖子不得不再次开着那部能把脚踩废的五菱宏光,我总觉得开完两程,我的小腿都粗了一圈。
我打电话给张海客,让他派人接我们回去,又问他能不能把张错那间房留给刘大姐。等我们回到雨村,张海客又打来电话,他说我们走后,刘大姐就把店转让了,如今人去楼空,她也没有回到老宅,问了邻居说是已经很多年没回来过。
张海客问我要不要去找,我想了想,还是算了吧。
有些人会抱着一个执念度过一生,有人后悔,有人却甘之如饴,有人义无反顾地扑进去,有人永远陷入其中无法自拔。我不知道刘大姐属于哪一种,但我想她一定和我一样,绝不是第一种。
闷油瓶告诉我,小张哥的面具制作手艺其实是从一个人那里学的,那个人的辈分比他小,但做面具非常有天赋,我觉得以后有机会可以见一见这个人。
我想写一本吴山居志异,专门用来记录各种各样的张家人,记录他们的悲喜人生。尽管他们的一生很长,但终究一定会有爱有恨,爱与恨,原本就是这世上最简单的情感。一个人有了爱恨,就表示他还活着,他的心还活着。
而有一些爱,虽然跨越了几十年,却仍然还在,有一些爱,虽然迟来了几十年,却不算晚。
*卣(音you)是青铜器的一种,可以查一下。神面纹和噩国、蓝锈以及南阳出土噩侯青铜器都是真实存在的,图和内容百度就能找到,非常精美。最近上海博物馆有一个专门的噩国青铜器展览,有兴趣可以去看看。后面提到的面具大师都是虚构,请勿当真。
*脏面的故事见吴邪的笔记或短篇小说千面前序。阿透同样出自短篇小说千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