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家人

被徐金花满满灌下一大碗药，夏明珠昏昏沉沉睡了过去，等她醒来，已经是第二天早上了。推开窗户，院子里的毛桃已经开出了花骨朵，趁着褐色枝干上的绿叶，别有一番趣味，枝头上还有几只不知名的鸟在叽叽喳喳的叫着，桃树下蹲着家里的狸花猫小花，正跃跃欲试往树枝上蹿想去抓鸟。

“老姑醒了，奶，老姑醒了。”窗子底下一个八九岁的小男孩正在掏蚂蚁窝，回头就和夏明珠打个照面。顿时手里的棍子也不要了，边喊边跑朝堂屋跑去。

“夏正喜，你又没逃学！”夏明珠反应过来，顿时怒上心头，在背后吼他。

夏正喜是老二夏满银的小儿子，从出生起就是个皮猴子。用他娘的话来说就是猴精投胎错生在她肚子里了。

夏正喜三四岁的时候就被家里人教着认字，可不知道怎么回事，今天认识的三个字明天就能给你忘了俩，唯一记得的那个写出来还能缺胳膊少腿。七岁的时候被送去村里的私塾。原本想着有先生的教导总会好些，谁曾想这下是龙王爷跳海——回老家了。

夏正喜在私塾里拉帮结派当老大，上山逮兔子下河捉鱼虾，带着他的一帮小弟小日子过得风风火火，他爹娘抽断了一把竹扫子都没改，学堂的夫子天天找上家门，最后干脆不收他了。

他爹娘没办法，只能和他约法三章，上午他留在家读书认字，中午吃完饭才能出去玩，但玩也要有规矩，不准干偷鸡摸狗招人嫌的事。

“夏正喜，你的皮又痒了是吧？还不回去认字。”一个中年妇女拿着竹篾条从杂屋里冲出来，追着皮小子满院子跑。要赶他回书房。

妇人三十来岁，乌黑的头发挽成一个髻，用布巾包的整整齐齐，微微泛黄的脸颊上透着几丝红润，细看还有几条岁月留下的皱纹。身上穿蓝色碎花的短褂和裤子，腰上还系着一条围衣，一看就知道正在忙活。

妇人叫夏徐氏，是夏明珠的二嫂，十七岁嫁进来生了两个儿子，老大夏正东今年十一岁，读书读得极好，被三哥夏子轩带在身边教导，老二夏正喜和他哥完全相反，读书十窍通了九窍一窍不通，但嘴巴厉害的不行，时常让大哥下满金感叹这该是他儿子，他儿子要是有这等口才，何愁生意不日进斗金。

“娘，老姑醒了，我只是去跟奶报喜。”皮小子一边跑一边回头狡辩。

“胡说，我推开窗前你就蹲在我窗地下掏蚂蚁窝了。”靠在窗前看戏的夏明珠淡定的揭穿夏正喜的谎言。

“好啊，现在连撒谎都学会了。看老娘不揭了你的皮。”夏徐氏更生气了，发力追上皮小子，对着他的屁股啪啪就是两巴掌。

夏正喜扯着嗓子干嚎：“奶，救命，你的乖孙要被揍扁了。”嗓门嚎的惊天动地却干打雷不下雨，一只眼睛瞄着他娘，只要他娘一松手他就立马逃跑。

“该，就要重重的打。”徐金花从堂屋里出来了，手上端着一盆水，铜盆的边缘上还搭着细棉毛巾。“乖乖，快刷牙洗脸来吃早饭，洗脸水我已经给你倒好了，娘做了你最爱的虾仁鸡蛋羹。”

“娘真好。”夏明珠仔细的刷牙洗脸，再往脸上抹一层薄薄的珍珠雪花膏，这是三嫂送她的，掌心大的一盒就要三两银子，整个家也就三嫂和夏明珠用这个。

回到堂屋，二哥和爹已经坐在八仙桌上了。瞧见自家老闺女进门，夏有田嘴唇嗫嚅了两下想说什么但到底没说出来，黑红的脸上写满了关心和歉意。

夏明珠啪的一下跪在夏有田脚边：“爹，我知道错了，我想明白了，听您的，我嫁给徐迅。”

上辈子她也跳过河，但因为她宁死也不嫁爹娘挑中的人选，一意孤行要嫁给县令的二公子，夏有田没办法，哪个做爹娘的能拗过自己的子女呢，夏有田把这事告诉三哥夏子轩，夏子轩本也不同意但自己妹妹铁了心，只好厚着脸皮去县令那里说媒。其中的复杂不用多言，夏明珠最终还是达成心愿当上了县令夫人的二儿媳。

可苦难的日子开始了。婆家不待见她，她的地位连婆婆身边的大丫鬟都不如，刚成亲婆婆就给她相公塞了两个小妾，小妾是相公书房贴身伺候的丫鬟，和相公青梅竹马，感情好得很，她日日独守空房，每天望着烛火从天黑盼到黎明都等不来自己的夫君。

后来她好不容易怀上孩子，本以为有盼头了，可生产的时候难产，稳婆惶急慌忙的跑出产房问保大还是保小，婆婆一口咬定保小，她最后大出血连儿带母惨死在产房。

都说人死后会去阎王那里判是非过错再投胎，可她死后变成孤魂野鬼飘在县衙内，看着三哥为了给她讨公道，被人攻讦被撸了官职，她爹娘想讨回她的尸首却被县令一家押入大牢，罪名是殴打朝廷命官。家里为了赎人，掏空了家底，连三嫂从娘家带过来的书都卖的一干二净。

好在老天保佑，她重生了，回到了一切悲剧还没开始的十六岁，这次她一定听爹娘的话。

“哎，快起来。爹也不对，爹不该打你，爹向你道歉。”夏有田将夏明珠拉起来，扯到自己旁边坐好：“乖乖，爹并不是强迫你嫁给徐小子，只是这方圆十里的后生爹娘都打听过，想来想去徐小子是最适合你的人选。等你出嫁了，爹给你买个粗使婆子，你嫁到徐家上没有婆婆的钳制，干活也不用你亲自动手。你最爱风花雪月红袖添香那一套，徐小子精灵能干又会读书，和你一定能聊的来。还有，等你嫁过去了，你的舅舅舅妈姥姥姥爷都在那，如果你受委屈了，只要一声招呼爹娘就能知道，爹娘也放心。”

“好，我听爹的。”夏明珠靠在夏有田的肩膀上，将眼眶里的泪珠收好。

“吃饭啦，老头子，你还在啰啰嗦嗦什么，饭都堵不上你的嘴。”徐金花将一个烙好的细面饼子塞进夏有田手里。

夏家村只有夏有田家有一日三餐，早餐或者是杂粮粥配上用油煎过的细面饼子或者是自己家发面醒的面条。只有皮猴子夏正喜和老闺女夏明珠有特权每天早上可以多吃一个鸡蛋。

中饭一荤一素一汤，荤菜通常是油渣子或者腊肉炒时蔬，素菜就多种多样了，菜园子里出啥就吃啥，汤更随便，洗锅的时候敲个鸡蛋进去，搅开就是一锅蛋花汤。

晚饭的菜同中饭一样，不过没白米饭吃了，细面和粗面对半掺水揉成面团，做成窝头或者馒头，吃的时候掰开中间可以夹肉夹菜。

这对县里的大户人家来说是猪都不吃的伙食，但在夏家村已经最丰盛的人家了，夏家村绝大多数庄户一天都只吃两餐，一个月吃一两次荤腥就是顶奢侈的事情。

“乖乖，这是你最喜欢的虾仁鸡蛋羹，这东西得趁热吃，要不然腥。”

在老夏家，只有当家主母上桌了众人才能动筷，这不，皮小子夏正喜正眼巴巴的等着自己阿奶，见阿奶端了一份香喷喷的鸡蛋羹上来了，眼珠子更是随着鸡蛋羹一路飘，恨不得把眼珠子瞪进碗里去，嘴角的哈喇子流到下巴了都不知道。

夏徐氏看到自家儿子这副馋相，没好气的在他屁股上甩了一巴掌：“坐好吃饭，家里缺你一口吃的啊？馋成这副鬼样子。”

夏徐氏不识字，但她知道三弟妹教孩子的方法一定不会错，所以每逢过年的时候她就会观察三弟妹怎么教孩子。食不言寝不语，对长辈要恭敬，衣冠要正，吃饭不能吧唧嘴，不要乱翻菜，哪怕再饿再馋也不能作出一副饿死鬼投胎的样子，这些规矩都被她生搬硬套过来教她儿子。事实证明，规矩有规矩的好处，她的大儿子就一直是她的骄傲，小二子虽说淘气但也从不干坏事。

夏正喜被拍了一巴掌也不觉得疼，只嘟着嘴坐好，眼睛还瞟着自家老姑面前那碗鸡蛋羹呢。夏明珠哪能不知道他的意思。

第一勺鸡蛋羹她挖给徐金花：“娘，你要照顾整个家，辛苦了，得补一补。”

徐金花笑得脸上的褶子都挤在一起。“哎，我的老闺女就知道心疼娘。”

第二勺给爹：“爹，女儿知错了，女儿给您赔礼道歉。”

夏有田一贯不苟言笑的脸都带出了笑意。

第三勺就挖给小馋猫夏正喜：“姑姑拿鸡蛋羹和你做交易，今天下午要学会三个字才能出去玩，行不行？”

还能有这样的好事，夏正喜忙不迭的点头答应。

三勺下去，鸡蛋羹也只剩浅浅一层。

“吃饭吧。”当家人夏有田率先拿起筷子，众人终于开始吃饭。

夏明珠吃的简单的饭菜却觉得更外舒心，她到底还是农家出身的姑娘，享受不来县令家的锦衣玉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