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士下山1

汝果是从一片混沌的沉睡中悠悠转醒的。

意识尚未完全清明，便听见身旁有人温声低语，那声音仿佛隔着一层温暾的水，模糊却又带着奇异的亲昵。

“夫人，醒了？”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响起，随即一只布满薄茧、指节分明的手轻轻抚过她的肩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熟稔，“天色尚早，再歇息片刻罢。”

汝果迷茫地眨了眨眼，长睫颤动，视野逐渐聚焦。朦胧的晨光透过西式玻璃窗上的蕾丝窗帘，映出一个穿着真丝睡袍的秃顶老男人的轮廓。他正关切地望着她，眼神温和，带着一丝年长者的宽厚与纵容。

她一时怔忡，心脏在胸腔里突兀地跳了几下，尚未弄清眼前状况。

那老男人已起身更衣，一套质料上乘、熨帖无比的深色杭纺长衫更衬得他几分儒雅气度。他转身见她仍是一副迷蒙恍惚的模样，不由莞尔，眼角牵起细密的笑纹：“乖，今晚定不会忘了你的荷叶鸡。德兴馆的，保准还是热乎的。”

他在汝果光洁的额上印下一个浅淡而温存的吻，方才转身离去，留下一室淡淡的雪茄与书卷混杂的气息，以及门槛边那道被晨曦拉得细长的影子。

待房门轻轻合上，汝果下意识地抬手抚上额间那残留的微温，抬眼望向梳妆台上那面锃亮的西洋玻璃镜。镜中映出一张全然陌生的妩媚容颜：柳叶眉，丹凤眼，肤若凝脂，唇不点而朱，乌云似的鬓发衬着一张标准的鹅蛋脸，当真称得上绝色。她指尖微颤，触及冰凉玻璃，这才渐渐清醒，意识到自己怕是又穿越了。

说“又”，是因她潜意识里对寄生他人躯壳之事竟有种诡异的熟悉感，仿佛已是辗转几回的家常便饭，只是前尘尽忘，只余一点朦胧知觉。

汝果披了件织锦缎的晨衣起身，赤足踩在冰凉却光滑的柚木地板上，仔细打量这间卧房。房间布置典雅非常，透着中西合璧的精心：红木雕花大床挂着苏绣百子图的帐幔，旁边是西洋式的梳妆台和穿衣镜，对面则是中式多宝阁，摆着些瓷器和玉件。玻璃窗外可见精致的雕花阳台，爬着几枝翠绿的藤蔓。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檀香，夹杂着老木头家具的沉香，处处透着民国特有的、混杂着旧韵与新潮的气息。

“若是能在民国平安活到八十岁，倒也不算太难。”汝果喃喃自语，试图驱散心头的陌生与惶惑。忽地，她却打了个毫无来由的寒颤。一句不知从何而来、冰冷彻骨的话浮现在脑海：民国，十余年后，神州陆沉，可不是个好过活的时期。

这个认知让她顿时忐忑起来。若是穿越到即将到来的乱世，性命恐怕朝不保夕。这念头一起，便如野草疯长，让她如坐针毡，内心如同沸油泼水，翻腾不定，方才那点旖旎晨光带来的安宁顷刻消散。

她重新细看这房间，试图寻找更多线索。梳妆台上摆着双妹牌生发油和蝴蝶牌胭脂水粉，玻璃瓶罐在晨光下折射出微光。虽非顶奢之物，在这年月已属难得。再次望镜，汝果闭目凝神，尝试调动那点残存的、不知源自何方的魂力，竭力汲取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碎片。

零星记忆如冰锥刺入脑海，带来细碎尖锐的痛楚：她这一世名叫玉珍，夫家姓郝，丈夫郝先生是位留洋归来的西医大夫，在法租界开了间诊所，家境殷实。公婆早已过世，家中除了丈夫，还有一位年纪相差颇大、未婚的小叔子同住。

理清这些，汝果不禁叹息。照理说，这样上无公婆压制，下无小姑掣肘的处境，本该庆幸。但世事难全，这玉珍竟做出了一件在这年代惊世骇俗的荒唐事——与人偷情。

看到这段模糊却香艳的记忆，汝果心头猛地一沉，指尖发凉。难不成她成了民国版的潘金莲？若真如此，以她现在这副柔弱无依的身躯，想要在风波诡谲的宅院和时代洪流中周全性命，怕是难如登天。

但她总觉得事情未必如此简单，那记忆碎片边缘模糊，带着强烈的情感冲击，却缺乏前因后果的脉络。正蹙眉思量间，一阵熟悉的、仿佛源自灵魂深处的剧烈头痛猛地袭来。还未等她抬手按压太阳穴，更大的变故突生——

“嘭！”

一声巨响突然从远处传来，似是爆炸声，沉闷却极具穿透力，震得窗棂咯咯作响，连梳妆台上的玻璃瓶罐都轻轻碰撞。汝果眼前骤然一黑，所有思绪戛然而止，失去意识前最后一个念头竟是荒谬而不甘地：朝老天爷比个中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