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近晌午,屋外的敲门声再次准时响起。
“扣扣扣,扣扣扣!”何安下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听起来似乎比早上更忐忑了些,“师娘,晌午了,吴妈炖了鸡汤,我给你端来了?”
原本何安下是打算放下食盘就走的,然而眼角余光瞥见门外廊下那个突兀放着的、装了半盆清水的铜盆时,他的脚步一下子顿住了,心里那点模糊的疑虑又开始翻腾。
“什么事啊?”汝果正对那油盐不进的红珠子生闷气,头也没抬,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点烦躁,“我现在正忙着研究……没功夫见人。”(此处‘功夫’代指时间与心情)
“师娘,你,你还好吧?”何安下在门外斟酌了又斟酌,声音里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紧张,“你一个人在房里待了一上午了……还,还弄了盆水在门口……”
不好!偶一点都不好!这破珠子被我折腾一早上了,还是一点变化也没有,像个榆木疙瘩,我怎么好得起来!
心里是这么想的,嘴上可不能这么说。汝果想了想,没好气地在床上打了个滚儿,冲着门外道:“没事!师娘我就是……研究东西累了些,想一个人静静。你去忙你的吧,不用管我!”
何安下一听这话,心里更着急了。师娘这语气不对啊!往常师娘虽谈不上多热络,但也不会这样拒人千里,还说什么“研究”?师娘平日只爱研究胭脂水粉和时髦衣裳啊!再加上门口那盆莫名其妙的水……惊慌失措的他连看都不敢再多看那紧闭的房门一眼,像是被什么烫到似的,转身就急匆匆地奔出小楼,朝着郝氏诊所的方向狂奔而去。
师傅!师傅!大事不好了!师娘她行为反常,紧闭房门,还弄盆水在门口……她该不会是想不开,还是要搞什么邪术……伙同那不知是好是坏的二叔害人呐?!
何安下是话也没交代清楚,人就跑得没影了。
屋内的汝果听得门外脚步声仓皇远去,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嘿,这熊孩子!门都没给我关上,就给我跑得没影了!真是欠调教!”
在她潜意识的认知里,何安下那憨直懵懂的样子,是属于跟她(前世)儿子差不多大的辈分,需要管教。当然,这种莫名的长辈心态,你也可以理解为是汝果经历剧变后,心理年龄骤增,更年期提前了。
暂且不提汝果这头是怎么郁闷地自己爬起来关好门,继续跟红珠子较劲的。单说这狂奔出门的何安下。
他这是一路上心急如焚,几乎是拿出了当年在山里被野猪追撵的劲头,在人来人往的街道上急速前进,横冲直撞,不免惹得过往行人纷纷侧目打量,街边小贩也投来不满的怒视。
不过,那些人大多也只是敢怒不敢言,至多低声嘟囔两句。毕竟何安下身上穿的是郝氏诊所统一的青色短褂,在这一带街面上摆摊讨生活的人,谁家没个头疼脑热,谁没受过诊所郝先生几分恩惠?不看僧面看佛面。
所以说,何安下这鲁莽的行径,无形中又是托了“老秃子”郝先生平日积攒人缘的福。
何安下这一路跑着,心里火烧火燎,只觉得这条路漫长似乎没了尽头。
直到……直到接近死亡的那一刻,何安下才真正明白,能活着,喘着气,奔跑在阳光下,是一件多么不容易、多么值得珍惜的事啊。
是的,何安下……是死过一次的人。
前世的他,从某种意义上说,是自己作死的,怨不了谁。他是死在师傅郝道宁的后头的。
其实也不算太靠后,他记得,自己是在师傅第二个头七那天,彻底了断的。
混乱的记忆碎片冲击着他奔跑中的大脑,他隐约记得些许片段:他记得刚开始的时候,自己待的地方不是这繁华的上海滩,而是在山上,和师兄弟们一起练武、诵经、挑水、砍柴……
他记得有一次和师兄比武,被打得鼻血直流,牙都松了,也咬着牙拼了下去,死活不肯认输;他记得自己最后居然赢了,却被山上的师傅,以一种复杂又无奈的语气说:“打赢了的人,下了山,更容易找到饭吃。” 然后就那样把他送下了山。
他记得自己初到上海滩时的茫然无措,饿得头晕眼花,浑浑噩噩,在街边抢走了师傅刚买给师娘、还热乎着的德兴馆荷叶鸡;他记得师傅不仅没打骂他,反而收留了无家可归的他,让他留在诊所里帮忙,给了他一个落脚的地方,一碗热饭吃。那时候,他开心得像个孩子,觉得自己终于找到了依靠,有事做了。
可是好景不长,他无意中发现了师娘和二叔之间那个见不得光的秘密。
他吓坏了,没敢立刻告诉师傅。他怕师傅承受不住这样的打击,一气之下,身子垮了,直接……走了。(此处‘走了’是去世的意思)
他只是偷偷去找了师娘,苦苦哀求她,让她以后不要再去找二叔了,好好跟师傅过日子。
他天真地以为,这样就能让师娘回心转意,断了那孽缘。
可没想到,他这幼稚的举动,打草惊蛇,反而加速了悲剧的发生。没多久,师傅就被毒死了……就在他面前,痛苦地抽搐着,咽了气。
然后,被愤怒和绝望吞噬的他,选择了最惨烈的方式报仇。他跟踪那对“狗男女”,在他们私会的船上,用斧头劈穿了船底,冰冷的河水汹涌而入,淹死了那对还在惊慌挣扎的男女……
那是他第一次杀人。不对,准确的说,那是他第一次主动杀生,手上沾了人命。
要知道,他没下山前,在道观里,虽然也练武,也吃肉(有些流派允许),但师父一直教导他们要敬畏生命,尊重生命。
何安下整日惶恐不安,他背负着三条至亲的人命,夜夜被噩梦惊醒。在师娘和二叔肿胀的尸体被人从黄浦江里捞上来的那一刻,他最终承受不住这巨大的心理压力和道德的谴责,跑到了离得最近的静安寺,跪在佛前,祈求解脱。
寺庙的主持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叹了口气,说:要看他的心意诚不诚。
小沙弥端来了一盆据说百年未曾开过花的铁树,摆在了大雄宝殿佛像下的供桌前。
他就那样不吃不喝地跪着,跪着……眼睛死死盯着那盆铁树,仿佛它能开出通往救赎之路的花朵。
在临近虚脱晕厥、意识模糊的那一刻,他似乎真的看到铁树顶端冒出了一点极微弱的绿意……然后他就彻底晕了过去。
等到再次醒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回到了过去!回到了刚刚抢了师傅荷叶鸡,被师傅带回诊所不久的时候!
一切都还没有发生!师傅还活着!师娘……也还活着!
想着想着,何安下不禁泪流满面。巨大的庆幸、悔恨与守护的决心交织在一起,让他奔跑的脚步更加快了。
师傅!这一世,我何安下拼了命,也要护你周全!绝不让悲剧重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