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我怀孕了？！”
天还没大亮，一声拔高的、充满了难以置信的女音就尖锐地穿破了小楼宁静的晨霭，惊得窗外枝头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一片。
汝果猛地从床上坐起，又因起得太猛而一阵头晕眼花，不得不赶紧扶住床柱。她一手下意识地抚上自己依旧平坦的小腹，脸上血色褪尽，眼神里全是惊骇。
这……这怎么可能？！她才来几天？！这身体的原主玉珍留下的烂摊子还没理清，怎么又添了这么个炸雷？！
“师娘，你还不知道吧？”何安下端着一碗安胎药站在床前，抓了抓头皮，憨厚的脸上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却显得有点紧张，“为这事儿，师傅可是高兴得不得了，昨儿个下午就去定好了戏班子的人，说过两日就请到家里来，给您唱堂会，热闹热闹，冲冲喜！”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又补充道：“对了，还有二叔……师傅也去告诉他这个喜讯了。二叔他……听说之后，反应有点怪怪的，也不怎么跟人打交道了，就整日里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的，有时候还捧着把旧扇子，尖着嗓子唱些什么…咿…呀…之类的戏文，听着怪瘆人的。”
“哦……是吗。”汝果嘴上应着，声音干巴巴的，听起来似乎不怎么在意，可她这心里却已是掀起了惊涛骇浪，手指冰凉。
完了！完了！这下是真的完了！
老秃子郝道宁表现得越是高兴，越是兴师动众，汝果就越是觉得胆战心惊。她几乎可以肯定，这绝对是他报复计划的第一步！先制造阖家欢庆、期待子嗣的假象，让所有人都知道他多么重视这个孩子，然后再……
然后再祸水东引？对！他故意去告诉崔道融！那个疯子！他一定是想刺激崔道融！让崔道融来对自己下手！
到时候，她一定会因为担心（或者是被设计）前去探望那个看起来情绪不稳定的崔道融，结果呢？结果极可能就是她被发现晕迷（或者干脆就是断气）在崔道融的房间里！而郝道宁则可以完美地扮演一个悲痛欲绝的丈夫和兄长，指责弟弟因嫉生恨，害死了嫂嫂和未出世的侄儿！
真真是好毒辣的计策！一石二鸟！既能除掉她这个“不忠”的妻子，又能彻底解决掉那个给他“戴绿帽”的弟弟！还保全了他自己的名声！
太TM虐心了！汝果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
“师娘，师娘？您怎么了？脸色这么白？”何安下担忧地凑近了些，手里那碗黑乎乎的安胎药散发出苦涩的气味，“这是师傅一早起来亲自给您煎的安胎药，您快趁热喝了吧？”
看着眼前那碗氤氲着热气、成分不明的汤药，以及何安下那张看似憨直、却可能暗藏祸心的脸，汝果顿时没了任何胃口，只觉得反胃。
这人一大早的，就是来送催命符的吗？！
“行了，你把东西先放下，出去吧！我想一个人静静。”汝果挥挥手，语气带着难以掩饰的烦躁和虚弱。她现在只想静静地躺一会儿，理清这团乱麻，或者……想想怎么逃。
任谁昨日经历了那般惊心动魄的“刺杀”（虽然后来莫名其妙晕过去，醒来却被告知是动了胎气），又被告知怀了孕，还是在这种诡异复杂的环境里，也会疲惫不堪，心力交瘁，更何况她现在还Tm是个重点保护对象——孕妇！
何安下偷偷地抬头，飞快地望了阖上眼、脸色苍白的汝果一眼，又立刻低下了头，眼神闪烁。
师娘看起来……好像不怎么高兴？反而像是受了很大惊吓？而且她也没像以前那样，一听到二叔的消息就格外关注……那我是不是……可以放心地把后院那几棵碍眼的梨树，都给砍了？
何安下心里有点小纠结和小兴奋。他原本想借砍树这件事（那几棵梨树靠近围墙，是师娘和二叔以前私下传递消息、甚至偷偷见面的地方）来进一步试探一下师娘对二叔的态度。
毕竟那些梨树可是师娘和二叔“沟通”的桥梁象征。
可现在师娘压根就不在乎，甚至对二叔的消息反应冷淡……看来前世果然是他想左了？师娘或许……并非无可救药？或许这一世，事情会有转机？
（何安下自动将汝果的惊恐和抗拒理解为了对过往的悔恨和对二叔的疏远）
一想到这儿，何安下顿时觉得干劲十足，连脚步都轻快了许多。他得赶紧去把剩下的梨树也砍了，彻底断了那边的念想！
“师傅！师傅！您快过来看看，这棵树桩上有几个年轮？看着有些年头了！”何安下兴奋的嚷嚷声，伴随着“咔嚓咔嚓”的砍树声，极具穿透力，恐怕连整条弄堂的人都能隐约听到。
当然这也包括小楼阁楼上，正蒙着被子试图隔绝噪音、补个回笼觉的“郝太太”——汝果。
“快，快拿个大盆来接着！师傅，您瞧这梨花，落下来多可惜，吴妈说可以蒸梨花糕呢！”这是兴高采烈、仿佛发现了新大陆的何安下。
汝果烦躁地在床上翻了个身，用枕头死死捂住脑袋。
“师傅！师傅！还是您聪明！在这儿，就这儿，依着这剩下的树杈，弄一个秋千架子，等小师弟或者小师妹出来了，肯定喜欢！真的好棒哦！”这是大惊小怪、啧啧称奇的何安下。
汝果伸出手，又抓过一个枕头，叠加着压在脑袋上，试图双重隔绝噪声。
“师傅！师傅！您看这边，光秃秃的是不是有点难看？等明儿个我去花市，买棵石榴树苗栽这儿怎么样？寓意多子多福！”这是兴致勃勃、规划未来的何安下。
忍无可忍，无须再忍！
汝果猛地掀开被子坐起身！噪音污染简直堪比酷刑！她倒要看看，这师徒二人到底在折腾些什么！她气冲冲地来到窗前，猛地推开窗户——
嗯——她该怎么称呼楼下那个指挥若定、满面红光的光头老男人呢？
官人？不行，这个太酸太文绉绉了，不符合玉珍平时略带骄纵的脾气。
老公？也不行，这个词儿现在还没流行起来呢，太前卫了。
丈夫？当家的？这又是不是太生疏客气了些？
汝果站在窗前，皱眉深思，一时竟卡壳了。
楼下正在指挥何安下清理树枝的郝道宁，刚一抬头回复小徒弟的话儿，就瞧见了自个儿媳妇正站在窗边，蹙着眉尖，脸色似乎不太好的样子。
“玉珍！”郝道宁立刻仰头喊道，语气带着关切，“这会儿晨风还凉，你怎么起来了？快回屋歇着，别着了凉！等会儿我让何安下跑一趟，去一品斋给你买些甜酥饼回来尝尝鲜。”他记得玉珍以前挺喜欢那家的点心。
甜酥饼。
那是玉珍记忆里貌似很贵很好吃、平时不太舍得常买的一种食物。
汝果摸了摸似乎有点饿的肚子，想了想，添了一句，努力让声音听起来自然些：“……还有德兴馆的荷叶鸡。”她记得这个执念。
窗下的郝道宁听到这话，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诧异。
孕妇口味多变他是知道的，但又是甜腻的酥饼，又是油腻的荷叶鸡？这搭配……而且玉珍以往似乎对荷叶鸡也只是一般喜好，远不如对西点糖果热衷。孕妇中如此爱荤腥又嗜甜的，倒真是罕见！
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真想吃？媳妇儿胃口好，不挑食，对身为丈夫和准父亲的郝道宁来说，那是天大的好事儿！毕竟她现在吃的，可都是补给两个孩子（他坚信是双胞胎）的营养啊！
一想到这一点，郝道宁顿时觉得浑身充满了干劲儿，什么疑惑都抛到脑后了。
“安下啊！”他中气十足地喊道，“这两棵梨树就先不砍了！留着桩子，到时候正好在上面做个结实的秋千，等孩子们出来了，供他们玩儿！”他指着墙角剩下的两棵半截梨树。
何安下抡着斧头，看了看那位置，也行，反正那座方便的“牛郎织女桥”已经让他给彻底毁了，剩下的树桩光秃秃的，也爬不了人。“好的，师傅！那师傅，我现在要干啥子？”
“你先别砍树了，赶紧的，跑一趟！去悦来客栈隔壁的德兴馆，买只荷叶鸡，要刚出锅的！再去一品斋称半斤甜酥饼！然后直接送回来给你师娘！”郝道宁吩咐道，又从长衫口袋里摸出几块大洋塞给何安下，“快去快回！”
“哎！好嘞！”何安下接过钱，撒丫子就跑。
“等等！”郝道宁又叫住他，补充道：“买完就直接送回来，我再去趟菜市街，给你师娘买些新鲜瓜果，再称点核桃仁，补补脑！”
终于要安静下来了！汝果听着师徒两人一前一远去的脚步声，长长舒了一口气，心想这回总可以让我睡个安稳的好觉了吧？孕妇需要充足的睡眠！
她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床上，刚重新裹好被子，阖上眼不到三分钟——
“咚咚咚，咚咚咚，咚——锵——！”
一阵极有节奏感、却又异常执拗的敲击声，混合着某种像是用鼻子哼出的戏曲过门，清晰地从楼下传来！
这又是哪个杀千刀的啊？！老娘才刚刚闭上眼！这清静维持的时间也才不过是三分钟！有木有！有木有！
汝果暴躁地抓了抓头发。
“玉珍~开开门呐……”紧接着，一声拖长了调子、婉转又带着几分狐媚的呼唤，清晰地透过门板传了进来。汝果身上的鸡皮疙瘩瞬间起立敬礼！
妈呀！是那个疯子！他怎么又来了？！而且他是怎么进来的？吴妈放的？还是郝道宁故意放进来的？！
我靠！靠这么近敲门干嘛！
老秃子！你快回来！快来护驾啊！汝果内心疯狂呐喊，身体却僵在床上不敢动弹。
汝果目光惊恐地在房间里左看右看，试图寻找防身武器。这两天日子过得太过“精彩”和疲惫，她几乎把这颗定时炸弹给忘了！
“玉珍~我知道你在里面……开开门，我有话同你讲……”崔道融的声音贴着门缝钻进来，带着一种令人不安的黏腻感，“你再不开门，我可就……自己进来了哦？”门把手开始被转动！
为了肚子里的这块儿肉（不管是谁的，现在都是她的护身符和累赘），汝果深吸一口气，猛地坐起身，冲着门口方向，用尽可能冷漠镇定的声音说道：“你应该知道，你哥是不能生孩子的。”
这句话，如同一个定身咒，猛地砸向了门外。
门把手的转动声戛然而止。
门外瞬间陷入一片死寂。
汝果甚至能想象出，崔道融此刻的表情一定像是被人迎面打了一拳，整个人都僵住了，连呼吸都停滞了。
他哥是不能生孩子的。这个秘密，他从小就知道。大哥年轻时受过重伤，伤了根本，这件事极少人知，但他作为亲弟弟，是知道的。所以这个孩子……
汝果还来不及细想崔道融消化这个消息后，是会更疯狂还是……只听到门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踉跄的脚步声，似乎是慌不择路地跑向了楼梯口。
然后，是“嘭！”的一声闷响，似乎是什么重物滚落楼梯的声音！紧接着是一声压抑的、痛苦的惨叫！
以及吴妈惊慌失措的尖叫声：“哎呀！二爷！二爷您怎么了？！您怎么从楼梯上摔下来了？！快来人啊！”
汝果的心猛地一跳，蹑手蹑脚地走到门边，将耳朵贴在门上仔细听。
楼下一阵兵荒马乱。过了一会儿，是郝道宁沉稳却带着焦急的声音响起（他回来了？）：“快！安下！搭把手！把道融抬到客房去！小心他的腿！怕是摔断了！”
“吴妈！快去诊所把我的药箱拿来！”
脚步声杂乱远去。
汝果缓缓滑坐在地毯上，后背抵着冰凉的门板，长长地、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
暂时……安全了？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