汝果的记忆最后停留在那撕心裂肺的剧痛和视野中剧烈晃动的梨花影子上,仿佛看到一张焦急万分的脸(是郝道宁?还是闻声冲回来的何安下?亦或是……另一张模糊的、带着疯狂笑意的脸?)朝着她奔来……
剩下的,她便什么都不知道了。脑子里像是被灌满了滚烫的铅水,又像是被抛入了冰冷的深渊,晕晕乎乎,彻底失去了意识。
等她再勉强睁开眼,感受到的却不是产房的血腥气,也不是民国老宅那特有的檀木香,而是一股……消毒水的味道。
眼前是刺目的白,耳边是仪器规律的滴滴声。
她愣愣地转动眼球,看到的是陌生的天花板,吸顶灯,以及手背上扎着的输液针管。
她……回来了?
从那个光怪陆离、危机四伏的民国梦里……醒来了?
郝道宁——视角
郝道宁要是知道,他就离开了那么一小会儿的功夫,仅仅是去摘花、生火、烧水的这点时间,玉珍会因此提前生产,最终在挣扎了一天一夜后,还是因为难产大出血而撒手人寰,他简直恨不得立刻拿把手术刀捅进自己的心脏,以自己的命来换回媳妇儿的命。
其实他早就知道玉珍不喜欢自己,当初她会嫁给自己,一大半原因是郝家给出的丰厚聘礼解了她娘家的燃眉之急,她是半推半就,遵从了父母之命。她看中的从来不是他这个年纪比她大了一轮、还是个秃顶的老男人,他一直都知道。
但他愿意等。他总想着,人心是肉长的,只要他掏心掏肺地对你好,总有一天能焐热这块石头。他愿意等到地老天荒,等到他们白发苍苍,他会用一辈子去守护她,爱护她,把她捧在手心里。
即使她后来昏了头,跟自己的亲弟弟道融搅合在一起,偷偷摸摸地来往,他发现了,也痛苦,也愤怒,却最终还是选择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他甚至卑劣地庆幸,道融是他的弟弟,血脉相连,这孩子生下来,终究是他们郝家的种。只要她肯回头,只要她愿意从此安心留在郝家,他愿意把这个孩子当成自己的亲生骨肉,抚养他长大成人,将诊所传给他。
因为她想要的,只要他能给,他都会给。
只要她一直留在他身边,让他每天能看到她,就好。
可是老天爷为什么偏偏要这么残忍?连这点微不足道的小小愿望都不愿意满足?就那样狠心地带走了她,只留下一个嗷嗷待哺、眉眼酷似她的女儿。
不过没关系,没关系……郝道宁抱着怀里小小的、红彤彤的婴孩,老泪纵横。他还有他们的“小小她”。他会好好的、精心地将“小小她”抚养长大,会把所有最好的东西都给她,会看着她从蹒跚学步到亭亭玉立,然后……看着她嫁一个她真心喜爱、也真心待她好的男人,平安喜乐地过完这一生。
这大概,是他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事了。
崔道融 —视角
崔道融从小天不怕地不怕,混不吝一个,却因那个小女人的一句话,而怕得方寸大乱,竟至于慌不择路地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断了一条腿。
这绝对是他风流倜傥人生中的第一个奇耻大辱!
起初,拖着断腿躺在客房养伤的那段日子,崔道融看着窗外被砍得七零八落的梨树,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是恶毒的:等腿好了,他就要当着大哥郝道宁的面,狠狠地掐死玉珍这个水性杨花、玩弄他感情的女人!然后再自杀!大家一起玩完!
他甚至已经计划好了细节:首先,在常用的那把折扇扇骨里,暗藏一柄薄如柳叶、淬了毒的匕首;其次,耐心等待那个碍眼的何安下小道士出门,再找准大哥暂时离开的间隙,偷偷溜进玉珍的卧房,当着闻声赶回来的大哥的面,狠狠地给她那白皙的脖子来一下!光是想象着大哥那震惊痛苦的表情和玉珍濒死时绝望的眼神,就让他兴奋得浑身颤抖。
他的计划刚在脑海里成型,就瞥见何安下果然匆匆离开了小楼,紧接着,大哥也被诊所的伙计叫走了。
那么小楼里,就只剩下那个躺在床上休养的、毫无反抗之力的玉珍了。
真是天助我也!崔道融都忍不住要哈哈大笑来表达自己内心的激动和扭曲的快意。
他忍着腿痛,犹如一条毒蛇般,悄无声息地游进了厢房,看到了躺在床上的那个倩影。
“玉珍,你好狠的心哪!”他先发制人,将满腔的怨毒和爱恨倾泻而出,手里的扇子一抖,冰冷的匕首滑出,锋刃直指她盖着薄被的腹部。
他知道该怎么下刀才能让人感觉不到太多痛楚,却又能让她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生命的血液在一滴滴流失殆尽。这种死法,是他对她最后的“温柔”和“报复”:因为爱她,所以不忍她感到太多肉体上的疼;又因为她不爱自己、背叛自己,而要让她在极致的清醒和恐惧中,慢慢体会绝望。玉珍,你看,我是多么爱你啊,爱到要你命的时候,我都不愿意让你死得太痛苦——崔道融在内心疯狂地自语。
他把所有都计划得好好的,甚至连事后如何刺激大哥、然后自我了断的台词都想好了。
却偏偏忘了,这世上有句话叫:计划赶不上变化。而命运,最喜欢玩的就是七十二变。
“孩子是你的。”
玉珍苍白着脸,捂着肚子,只轻轻一句话,就把他所有的疯狂和恶毒都击得粉碎,把他定在了原地。
她……怀孕了?
玉珍怀了他的孩子?
道融的大脑嗡地一声,瞬间一片空白。但下一秒,一股巨大的、难以言喻的狂喜和恐慌同时淹没了他!他很肯定自己要当爹了!因为他从小就知道一个关于大哥的秘密,一个郝家极力遮掩的秘密:他的哥哥郝道宁是天阉之人,先天不足,根本无法使女子受孕。
这个孩子,只可能是他崔道融的!
崔道融高兴得几乎要发狂,手下意识地扔开了匕首。等下……他该怎么去见玉珍?他不是来杀她的,他是来……对,他是来带她走的!带着他孩子的母亲,远走高飞,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家,前往一个谁也不认识他们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对!去南洋!或者更远的地方!
崔道融甚至可以想象那犹如世外桃源般的悠闲自在的田园生活,他和玉珍,带着他们的孩子……
他幻想的一切的一切,最终却被一个人的到来和一句话彻底打破了。
在他腿伤将愈未愈、能勉强下地走动的那天傍晚,大哥郝道宁端着一碗参汤,走进了他的客房。
“我知道你今天原本想去见玉珍。”郝道宁的语气平静得可怕,眼神里却藏着深深的疲惫和一种洞悉一切的了然,“想必……你已经知道她怀孕的事了。”
崔道融猛地抬头,戒备地看着大哥。
郝道宁没有看他,只是望着窗外残存的梨树枝桠,缓缓道:“她怀的,是我们老郝家的种。这是老天爷开眼,不忍我郝家绝后。我不希望她今后的生活,再存在任何不稳定的……危险因素。为了孩子,也为了……大家都能活下去。”
说完,郝道宁放下参汤,又从袖子里取出一样东西,轻轻放在了床头柜上——正是崔道融那柄藏了匕首的折扇。
然后,郝道宁没有再看他一眼,转身离开了。
崔道融看着那柄扇子,浑身冰冷,如坠冰窟。他哥哥的意思,他懂。大哥什么都知道。他用最平静的方式,给了他最严厉的警告。
所以第二天,崔道融沉默地收拾了简单的行囊,选择了不告而别,南下广州。他要去闯码头,要混出名堂,要挣下一份足以保护妻儿的家业!他要凭借自己的武力和心机,打出一片天来!
崔道融确实做到了。他凭借狠辣和头脑,在帮派中迅速崛起,甚至阴差阳错搭上了某股革命军的关系,混上了一官半职。仅仅不到一年的时间,他就穿着笔挺的军装,带着几个护兵,意气风发地踏进了郝家诊所的门槛。
她生了吗?孩子是男是女?像谁多些?玉珍……她还好吗?
来到诊所后院时,崔道融发现自己握着马鞭的手竟然有些颤抖,近乡情怯,怕听到不好的消息,又迫不及待想知道一切。
给自己打了打气,崔道融深吸一口气,大步踏进了后院。
然后,他用一生记住了那个画面——
院子里,梨树又抽了新枝,绿意盎然。大哥郝道宁穿着一件半旧的夏布长衫,鬓角已经全白了,正佝偻着腰,小心翼翼地推着一个崭新的藤编婴儿车。车里,一个粉雕玉琢、穿着红肚兜的白胖娃娃,正咿咿呀呀地啃着自己的手指头,那双酷似玉珍的丹凤眼,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世界。
郝道宁听到脚步声,抬起头,看到是他,愣了一下,随即脸上露出一个复杂至极的表情,有悲伤,有释然,也有一丝淡淡的警告。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让开了身子,让他能更清楚地看到婴儿车。
婴儿车的扶手上,搭着一件女子常用的、绣着玉兰花的旧披肩。旁边石桌上,放着一杯早已凉透的、无人动过的茶。
崔道融瞬间明白了一切。
他站在原地,如同一尊石像,军帽下的脸色煞白。许久,他缓缓抬起手,极其僵硬地、对着那个婴儿车里的孩子,行了一个极其不标准的军礼。
然后,他猛地转身,大步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玉珍,我们的孩子……很好。
我也……很好。
大哥他……把她照顾得很好。
你在天上……可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