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卫敬熙一个人的故事。
细说来这不是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翻了翻敬武年间的大事记载,似乎只被寥寥几笔带过。
“敬武元年六月,皇帝共采选适龄女子6人充实后宫,以充盈内庭,固国之根基。”
卫敬熙也只记得当年雨季似乎比往年来得长。那段时间义父天天早出晚归商议治水一事,回家来总是唉声叹气,说某某地又涝了,损失惨重,上面怎么还不给拨款。卫敬熙撕扯着手里的花瓣,坐在马车里,与其他秀女一同被拉进王城。平民伤亡再重又如何?选秀总是要如期开始的。
殿选当天是雨后初晴,储秀宫门口的石板路已被工人洒扫干净,秀女们从各家马车上下来鱼贯而入,远看一片花红柳绿。卫敬熙在中间,头上的飞仙髻被侍女梳的有些紧,让她总忍不住想去挠,又怕被被安上殿前失仪的帽子,想想还是作罢。管家今天为她准备的衣裙是碧色交领襦裙配浅青色纱衣,头上只装饰几朵樱草黄琉璃珠花,这样的打扮也许会难免因为太素净而被殿选公公为难——罢了,要不是殿前失仪有罪,她巴不得装些怪被赶出去,好断了她养父攀高枝的念想。一位侧妃女儿还不够,眼下又要塞进来一个,也不知皇上受不受得住。
卫敬熙已不记得自己的真名为何。她曾在市井中长大,父亲在都城做买卖,省吃俭用攒下了个铺子,母亲帮忙打理生意,一家人过的平淡却也有滋有味。可好景不长,父亲得罪地方官员遭人陷害,在狱中病死;母亲是普通妇道人家,失去主心骨后便也郁郁而终,流落街头的她偶遇当地小有名气的官员卫氏。卫大人名景旭,年轻时也是玉树临风,性格又风流成性,情人无数;如今人到中年也仍未娶妻,更别说拥有一儿半女。看她生的俊俏,便收做义女,取名卫敬熙。
卫大人还有另外一个义女卫敬淑,比她大上三岁,是都城中有名的才女,琴棋书画诗词歌赋样样精通,性子也是知书达理,聪慧沉稳。遥想当年朝中名将余氏战死西北,留下一名孤女,托孤给自己多年的挚友卫景旭。卫景旭谨记好友临死前的嘱托,从京中请来最好的夫子,终是为卫敬淑教出个温婉贤良,大家闺秀的名声来,成了名门贵女们争相学习的典范,并在她年方十六那年,将她嫁给当朝太子为侧妃,一时间卫府上下好不风光。卫景旭更是借故收受贿赂,捞了不少偏财。谁曾想三年后太子登基,严打贪污腐败,肃清不少贪官。卫家受牵连东窗事发,受贿一事败露,卫大人匆匆而来的风光,也就这么匆匆而去了。
也是啊,若不是落得如此境地,实在别无他法,又怎的轮到她一个下人似的义女去参加选秀,光耀门楣呢。因着市井民女的出身,性格又不懂得讨巧,卫敬熙进了卫府后就没少遭人白眼。旁枝的亲戚鄙视她,故意挑她的刺,连家仆们都讥讽她,说她长了一张狐媚面孔,将来是要爬卫大人床的。卫大人虽说是养父,对她不过尔尔,顶多会在提起她容貌时夸上几句,又不准她进书房读书认字,有人问起来反说是她自己榆木脑袋,不是读书的料。旁人提起这卫家二枝花,都称是一个秀外慧中,一个绣花枕头,真可谓云泥之别。
至于卫敬淑,平日学这个学那个,忙的连轴转。又是参加才学大会,又是和其他官家小姐们聚在一起弹琴赋诗;偶遇她便寒暄几句,等她行完礼后淡淡点头一笑,不过如此了。她是她的义姐,但她们不熟。敬淑出嫁后,距今已有三四年未见。
“宣江陵知府次女——卫敬熙觐见!“
飘去的思绪被打断,被叫到名字的卫敬熙连忙跟随进入。
储秀宫通体鎏金,富丽堂皇,极尽奢华,是普通人一辈子都看不到的神仙美景,正上方端坐着两个人,皇帝正襟危坐,不怒自威;太后珠光宝气,似神妃仙子。卫敬熙听令抬起头,仰望世上最尊贵的两人,脚步有些发虚,好像踩在棉花上。
“模样不错。可会什么才艺”太后丹唇微启,含笑问她。
“回太后,臣女不才…女经大体上是熟读的,会做些女红。”知是露了怯,她便止住了话头。其实她也只不过是会在闲暇时打些络子玩罢了。
太后仍是含笑,不知是满意还是敷衍。“皇帝觉得如何?”
皇帝不说话,只是一味盯着她。她不敢直视皇帝,又得抬着头,只能看着皇帝胸前的团龙密纹。殿里亮堂堂的,金线有些晃眼睛。
储秀宫一片沉默,卫敬熙手心出了汗。
“留牌子”最终,皇帝的声音冷冷地传来,全无兴致的一句话,便可以改写一个人一生的轨迹。
卫敬熙今年十六岁,全然不似其他思春的少女,对爱情她向来嗤之以鼻。她自幼混迹市井,算是目睹了世间冷暖,她那美男义父卫景旭的风流事迹也略知一二。画本里可歌可泣的山盟海誓都是虚构的,自古男人多薄情,也不相信世上会有男子优秀到让她甘愿食下这颗桑葚*。未来自己要么当个自梳女,浪费她一副好皮囊,寂寞潇洒度过一生;即便非要嫁也希望是个不生是非的,互相满足生理需求便可。可如今事与愿违,她未来侍奉的人,在全天下最水深火热的地方,却要她不得不搭上自己的身家性命、荣辱兴衰,不由得暗叹这可笑的世道,以及自己多舛的命运。
卫府正门的广玉兰树落了满地的花。卫敬熙捏着手里的香囊,向面前跪倒一片的家丁侍女们点头示意,迎上前来祝贺的魏景旭。
“敬熙,你此番入宫,已是为卫家争得了荣华富贵。进去之后明哲保身为先,不要想着青云直上,以免惹祸上身啊.”卫大人面容殷切地握着她的手,手心黏黏的,卫敬熙被握得很不舒服,纠结着是否要抽回来。“进宫后替我向淑儿问好。皇上要追封她的父亲为将军了,你们姐妹多帮衬对方,也好让你在宫中站稳脚跟…”
没聊几句就提到了卫敬淑。想让我帮忙她固宠就直说,还扯什么帮衬对方。卫敬熙面若冰霜,木木地看着眼前卫景旭的表演。谁不知道卫景旭收留她可不是什么出于同情,在卫府吃了几年白饭,也该轮到她用这张脸“报恩”的时候了,表面父女这么多年,何必故作伤感,自己尴尬,别人反胃。
伤人的话到了嘴边,却也只得像以往那样收回来 卫敬熙站起身,后退拜谢卫大人。
“敬熙遵命。”
无非是换个地方继续寄人篱下,庆祝是大可不必的。只是想到自己从今往后便要以色示人,一辈子困在四四方方的天空下,整日面对的不是戏院话斋,而是莺莺燕燕争风吃醋,卫敬熙心烦意乱,彻夜难安,开始有些怀念卫府,对身下睡了几年的木榻都生出几分留恋。
这要怎么弄啊岂可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