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一

乌云遮月，朔风入阁。乱葬岗的一片狼藉之中，有细雪作被，给这一堆魂归地府的肉身覆上一层衾被。

佝偻的老人领着他年轻的孙子把盖了雪的尸体运到车上，再推到一边挖好的坑里，摆正放平，撒上黄土。

“老爹，你看这人……”年轻的孙子忽然蹲在一具尸体面前擅自开口，老头打眼看去，并未看出什么端倪，他挪着步子靠近，仔仔细细打量了这人全身，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衣服算得上是贵人家的材质，却已经破烂不堪，几乎遮不住身上的伤痕，再往上瞧瞧，墨发遮住大半的脸，隐约有不少伤痕，沾染着血渍污秽，看不出美丑，这些都不算什么，他那孙儿叫他过来，想必是因为此人胸膛有些起伏，低头细听，能感觉到微弱的鼻息，他伸手探了探心口，神色凝重，确实还活着，但，若无神医在世，也是回天乏术。

“您不是有那救命的什么灵丹妙药吗？之前救我的时候不就是这么救回来的？”

老人朝年轻人翻了个白眼，比划着【你那是宿醉被误认为死了，浪费我一颗丹药】

“哎，反正就是那个，给他喂一颗呗”年轻人劝道。

老人叹气，从破布衣衫的怀里拿出一颗棕色药丸塞到那尸体嘴里，又随手抓了把雪当做水让他混着咽下，完成之后，躬身锤了锤腰，叹了口气，朝孙儿比划道【即便如此，若非有神医降世，他也迟早一命呜呼】。

孙儿问道“那找个神医不就好了？”

【哪是那么容易……不过西边那个城里确实有个神医，不过是个和尚】

“和尚？西边是什么地方？”

【怎么，你要为这个半死不活的小子去西边吗？】

“嗐，这不是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嘛，我也给你积点德！”

老人抬手就要打他，没有捞着，便作罢【也罢，你去吧，西陵的一个寺庙里住着这位神医，你若真想救他，便去吧】

少年心中喜悦，脸上兴奋，一回头看了眼那褴褛的尸体，犯了难“我怎么带他去呀？”

老人指了指远处弃用的推车，示意他可以推着他去。

“西陵……离这里应该不近吧？”少年看了眼快要散架的推车，他一个人推这个大个人去那么远的地方，好像不太划算？

【也就三千多里路吧】老头比划了一下。

“咱没有好点的装备吗？”

【没有】

少年灰心丧气，可看了眼还有还有呼吸的人又下了决心，把人抬上推车，拿着老头给的路线图慢慢离了山。

他随即想到，老头一个收尸人事怎么有这种东西的？只是转念一想，人外有人，他这来历不明的游子都能毫无怀疑收留下来，想来老头也不简单，等回来之后再好好问问吧！他慨叹一声，艰难推着车子出了西郊。

宁致远被送去乱葬岗那晚，卫浮若回到了京都，她没有丝毫动静就进了庆国皇宫，一路没有惊动一兵一卒到了后宫，等谢必安发现时，人已经坐在李承泽对面了。

李承泽一面惊喜一面心虚，盼着见她又害怕见她。

“带了些特产，来给你尝尝”卫浮若倒是稀松平常，拿出一包茶饼放到紫砂壶里，知会谢必安去泡茶了。

“你……”李承泽开了口，却又不知如何说下去。

“这一次我打算扩建卫一锅，所以要启动你的资金啦！”

李承泽不知所措，只简单哦了一声，又听她继续说下去。

“到时候你就是最大股东，我想想，老板这个位置你愿意吗？”

“好……什，什么？”李承泽一时没反应过来。

“我回来就是想告诉你这件事的”卫浮若轻轻一笑“怎么样？”

李承泽心中惊喜，可却犹疑起来“你知道我做了什么吗？”

“这世上的事情，除非超越我的认知范围，其他我都心知肚明，虽然你确实做错了选择，但我觉得可以将功补过”

李承泽神色黯然“可是……”害死范闲，迫害宁家，这些都有他的责任。

“别灰心嘛，范闲好好着呢，只不过到时候需要你做一些事情，换你日后的自由，你觉得如何？”

看着卫浮若这副做交易的模样，李承泽不禁好奇，他如何做才能消弭心中的愧疚呢？

“把你做的事情都供认不讳，不就解决了？”卫浮若解释着。

皇室宗亲一般不会判处死刑，顶多贬为庶民，流放到别处，卫浮若早已想好了退路。

李承泽心动不已，点头答应，计划一气呵成，卫浮若又笑道“暂且按兵不动，我还要离开一段时间，等我回来”

“去哪？”李承泽不禁追问。

“跟你老爹谈谈”她回眸一笑，身影消失在帷幔之间，谢必安提了煮好的茶回来，已经不见卫浮若的人影。

李承泽却是但笑不语，自顾自给自己倒了杯茶，脸上的表情明显比之前亮了许多。谢必安倒也没有追问，他心里已经有了答案。

范闲带着顾风熹与高达一路回京都，在沧州的交叉口却偶遇了五竹，高达作势就要与之对抗，却被范闲阻止。

“叔，您怎么了？”

五竹一扭头，语气迷茫“你是谁？为何叫我叔？”

“我是范闲啊”

“范闲？”五竹呢喃一声，脸上瞬间肃杀起来“指令……杀了范闲……”

范闲心中一惊，五竹自与他北齐边境分离之后，记忆力似乎更差了，现在居然连自己都不认识了？思及此，他想起从那个世界回来之前传说中的老娘说的话，要自己跟五竹问好。

他于是边躲闪着边试探着说了一句“叶轻眉说她很想你，如果有机会希望再见你一面”

五竹脸上的神色一顿，慢慢停下动作，叶轻眉……他回忆着这个名字，脸上渐渐柔和，最后竟是笑了起来。

“范闲，你是小姐的儿子”五竹说了一句，像是在提醒自己不要忘记。

范闲这才松了口气，捂着受伤的胳膊看着五竹，回来之前叶轻眉也说过五竹的身世，所以他也明白了为何他如今都成年了，五竹还和当年一样年轻。既然是神庙的人，必然记忆的缺失也是神庙所为，另外刚才那场攻击，想必也是神庙所为。

“叔，你去哪？”眼见着他要走，范闲忙着追问。

“去找答案，之后再去找你”

有了这层约定，范闲心里也如吃了定心丸，目送他远去，范闲有一瞬间的轻松，转眼间，又是整装待发，此去势在必得，他必不能失败。

少年连日来修修补补，加上赶路，已经走了一半的脚程。老爹虽说的无情，可看他可怜，还是给了他一些积蓄，被他拿来雇了马车，他实在看不过去这半死不活的人还要受风吹日晒，也算是积德行善。

这日风霜裹挟着吹到脸上，身上的干粮也已经所剩无几，看了眼地图，还有将近大半的路程要走，他不免有些后悔，车里的人虽说是活过来了，可每天也就是这么睡着，靠着他的几口水和干粮支撑着，偶尔迷迷糊糊的呻吟几声，似乎是疼的难受。

他又听见他的呻吟，这次却似乎与之前不同，他停了马车，转身进去查探情况，这半死不活的人居然睁开眼了！

“你醒了？哦先别说话，容我自我介绍一下，在下吕归尘，双口吕，尘归尘，土归土的归尘，你是我救回来的，但是只是第一步，我们现在要进行第二步，去西陵找那个和尚神医！”

宁致远还未适应这颠簸的旅程，眼前一片模糊，耳边又是聒噪，他浑身都像是断了一样的疼，他隐约听到了西陵，脑海里却是嗡嗡作响，忍不住侧头吐出一口黑血，他又闭眼适应了许久，这才看清眼前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