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都的雪断断续续,下了约有一个月。
李承泽此时跪在承天门口,双膝下已经一片潮湿,寒意顺着膝盖透入骨缝,他跪在这里已经两日多,再撑这一日就可以远离这是非之地,他唇色已经发青,脸也失了血色,隐约有淡淡的青色,期间谢必安送过一碗姜汤,也算暖了些身子,他心中想着那个女子,身上虽然还在抖着,心里却暖了起来。
不知何时又飘起了雪,一片片落在身上,貂衣上沾了点点晶莹,他抬头望天,忽然想到命如天定,终有一天也是如这雪花一般,坠落到尘埃里,化为乌有。
眉睫渐白,他闭了眼,想要就这么睡过去,盼着来世不要再生在帝王家。
忽然有阴影遮盖下来,他睁开眼,红梅的伞面像是这天地间最后的一抹亮色,连带着眼前的人也炽热温暖。
卫浮若蹲下身,眉眼含笑“我回来了,跟我走吧”
他舒展开容颜,也放松了情绪,伏在她颈间低低呜咽,最后竟是嚎啕起来。
卫浮若安抚着拍着他的后背,用力把他扶起来,雪色之下,一红一黑扶持着出了宫门,天地间又只剩一片雪白。
范闲忙着奔走,不过三日的时间就把一切掌握在手,如今已经为宁家洗清冤屈,宁昊天自然也出了狱,他看了眼黄历,明日便是除岁,他必须要在此之前,把致远接回来。虽然没了佩珊,但好在宁家上下其他人都还平安。就是不知道致远知不知道佩珊的事情,他若是知道了,会如何想?
无论如何,今年的除岁他盼着是一家子的团团圆圆。
拿着证据与搜查令查封文家的时候,文世轩还在祠堂思过,文相与文家二夫人已经被收押,范闲迫不及待,第一个就提审了文世轩。
文世轩哈哈大笑,大骂李承泽是个叛徒,又被范闲追问后不后悔害死宁佩珊。
“后悔?”文世轩笑着“你以为我有多爱她,我不过是为了报复宁致远罢了”他把一切供认不讳,已然癫狂。
“我再问你,你把宁致远关在哪儿了?”范闲拍下惊堂木,怒喝一声。
文世轩像是听到了笑话,睁大眼睛看着他“他们没告诉你吗?他已经死了,尸体被扔在乱葬岗上,这些天了,估计已经与黄土融为一体了吧?”
范闲似乎没反应过来,又问了一句。
文世轩只顾着大笑,不再理会他。
范闲已然失控,站起身就要动手。
王启年慌忙拦下,高达也从后面使劲抱住他不让他动。
秦无炎大喝一声“把他带下去,今日审讯到此为止”
范闲被摁在椅子上不得动弹,良久之后才恢复理智,质问的眼神扫过在场的人,定格在顾南衣的脸上“你们都知道?”
高达摇摇头,赶紧站到一旁,剩下的人沉默着,已是默认。
“你们都知道却不告诉我!”范闲怒吼着,环顾整个屋子,眼中逐渐沧桑,他颓然躺在椅子上,喃喃自语“你们……都不告诉我”
他心中悲凉,昨日里想到的美好愿景化作泡影,厄运仿佛不给他任何喘息的机会,噩耗一重接着一重,阿三急忙传来消息,宁相得知了宁致远的死讯,晕过去了。
他慌慌张张赶过去,本身刚出大理寺的宁昊天身体便不如从前了,出来后刚得知佩珊死讯,便白了头,如今郁结在胸,所有的希望都寄托在致远身上,却又被告知,唯一的儿子也没了。悲痛欲绝,竟是一病不起。
宁致远如今已然清醒过来,只是身上还是动弹不得,话也说不出几句,岐山告诉他要为他易经洗髓,把这中间的过程说了一遍,他只是点了点头。
吕归尘守在门外,西陵的夜色不如他预料那般沉闷,偶尔能闪烁几颗星星,冰轮也不是那么暗淡,有些时候也亮的晃眼。
屋子里的叫声从低到高,他听的出来,那是实在隐忍不住的痛苦,他眨眨眼,心想,什么样的人会这么残忍得去对待另一个人,仿佛想要他死无葬身之地的那种痛恨。
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不知是昏过去了还是结束了,那位卫姑娘临走前交代好自己要看着他的,自己倒也不能食言。
房门打开,僧人依旧云淡风轻,只是脸上沁着薄汗,看起来花了不少力气。
他赶忙起身追问里面的人如何了。
岐山淡然道“往后再休息三个月,之后用药调理着,大可无碍”
“不是说他还中了什么毒吗,也解了?”
岐山嗯了一声,语调轻微“只不过后续还要他自己的造化”
吕归尘探头看了眼屋里,问道“我可以进去了嘛?”
岐山点点头,交代道“准备些温水,给他擦擦身子”
吕归尘跳进屋里,嘴上回着知道了,便直冲床前。
几日来的休养已经让那人身上溃烂的伤口慢慢结痂,衣服早在到达那日换上了新的素衣,虽然看着不那么狼狈,可蓬头垢面的,还是多少让人心疼。
他找了铜盆打了热水,绢巾浸湿了慢慢给他擦拭起脸颊,嘴角的伤口还有淤青,脸上的鞭痕结了疤,看着触目惊心,其他地方大多恢复了血色,他给他整了整头发,整张脸白里透红,唇色也比之前看着有了人气,若没有那几道疤的话,会是个精致的美人儿。
他又换了盆水,给他洗了洗头发,洗下一盆浑浊的血污。
做完这一切,人还是没醒,他瘫在一旁拍了拍手,看样子果然是累着了。
范闲在乱葬上找了两三天,乱葬岗上找不到一点点属于宁致远的痕迹,他心里存着侥幸认为他不会死,一次次逼问文世轩到底把他藏在了哪里。
文世轩如今已是惨不忍睹,半点没了当初的人样,他一边惧怕范闲这样疯狂的刑罚,一边心里又得意宁致远最终还是死在自己手上。
“我能说的都说了,我亲眼看着他断气的,托人送去了乱葬岗”
几日下来都是这样的话语,范闲没了耐心,一枚枚的铁钉扎进他的指甲缝里,掀出大片血肉。
“我有的是时间陪你玩下去”他眼神阴鸷,嘴角笑意沉沉,听着文世轩一声盖过一声的惨叫,转身离开。
宁昊天自知道宁致远死讯之后,终日郁郁寡欢,初见那般精神烁烁的样子早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摧拉枯朽,仿佛随时就要撒手人寰。京都与之交好的权贵都来探望,其中也有陈萍萍和范建。三个老兄弟聚在一起,一时间今时不同往日。宁昊天每日只能靠一些补药吊着身体,与范建,与陈萍萍会面时,不久就会红了眼眶,他自认自己一生磊落坦荡,年轻时也信奉一生钟爱一人的信仰,可与妻子成婚不过四年多,就痛失爱妻,独自抚养一双儿女长大成人,还未看到他们的幸福,自己又瞬间白发人送黑发人,鳏寡孤独,自己竟是经历地差不多了。
今年的春节,对于范闲来说并不快乐。要问范闲这世上最痛心的事情是什么,大概就是未能亲眼见到所爱之人最后一面,却还要亲手为他操办葬礼。
没有尸身,只能为宁致远立下衣冠冢,碑文是他亲手所刻,旁边两行细小的字眼,歪歪扭扭地刻着那句“会向瑶台月下逢”,众人散去,他倒一壶酒洒在墓前的黄土上,撩了袍泽坐在碑旁,嘴角带着浅淡的笑,深抿一口老酒,才缓缓开口。
“我知道你嫌弃我字写的不好看,但是如今我能为你做的只剩这些了,莫要嫌弃了”他头倚着碑壁,似乎陷入回忆,一会儿哭一会儿又笑,酒一口接着一口,也顺带给墓碑前倒上一盅,相互对饮良久,望着细雪与远处的苍松,苦笑一声。
“庭有枇杷树,吾妻死之年所手植也,今已亭亭如盖矣……”
他喃喃片刻,忽然笑起来,“所幸,我能拥有的关于你的东西还不少……”
像那只能人言的八哥,还有那枚柳叶的护身符,只是唯独没有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