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岁里,京都寻常百姓家仍旧是欢快热闹,阖家欢乐。
世人的悲喜并不相通,街上的叫卖与爆竹声声,就如同讽刺尖刻,撩拨着范闲的耳膜,烦躁非常。
他一边想找到关于宁致远的消息,一边又害怕听到他不能接受的传言。
顾南衣与秦无炎怕他再次失控,后续的审讯没再让他参与,可即使如此,他也偷偷听到了一些消息。
遍体鳞伤,筋骨尽断,拼死自刎,他难以想象他那时该有多么痛苦,他从前那么骄傲体面,最后竟是这般惨淡收场……他谈何能不恨文世轩,他如何不该杀文世轩?
文世轩死在上元当天,他亲手解决的,用费介教给他的毒,看他难受到满地打滚,最后不甘心地咽了气,他面无表情,毒药的瓶子在尸体旁边转了两圈,终是像他的命数一般,停了下来。
秦无炎责怪他不考虑大局,只要拿捏住文世轩,到时候指认长公主的罪行才有依据。
范闲反驳道,这种两面三刀的狗,保不准到时候会反咬一口。
解决了文世轩,范闲却并没有任何放松,他知道前路嗨哟许多艰险未知,然而眼下,他只想把心中的愤懑发泄。
卫一锅今日重新开了门,他站在门口看了良久,忽然想起半月前回来时,这店面似乎在装修。
卫浮若站在门口朝他招手,他回过神,踏进门,里面的陈设大多没有改变,他一路跟着参观过去,窗前是他第一次坐过的地方,也是这个位置,他与宁致远对面而坐,那时还是相看相厌。雅座似乎扩张了几间,除了原先李承泽常驻的那间,后面又开了两间,还摆了床铺。
“卫老板娘这是要把火锅店开成客栈?”他调侃一句。
“美食本来就需要创新,既然其他酒家都能住宿,我这火锅店也未尝不可”卫浮若说的理所当然。
范闲不置与否,又将屋内的装潢看了一遍,看到角落坐着的陌生男人,不禁好奇“那人是谁?”
卫浮若勾唇一笑,“他以后是这家店的老板了”
范闲眼中闪过惊诧,不过片刻便是了然,他会心一笑,盯着那人,男人也回过头看向他,良久静默笑起来。
“祝福你们”范闲轻轻说道,又自顾自走向雅间坐下“这装修好还得一段时间吧?”
卫浮若点点头,伸出两个手指“不出意外的话,两个月就可以啦,到时候记得来捧场啊!”
范闲点点头“那是自然,毕竟你也算我半个师父……”他拍了拍膝盖,起身走向楼梯“走了,到时候别忘了发请帖!”
卫浮若望着他离去的背影,虽然看着潇洒如常,却总归落寞寂寥许多……她眨眨眼,犹豫着要不要开口。
“我觉得,不如给他点惊喜吧!”男人走向她身后,似乎猜出她的想法,低笑着说道。
她回过头“看来你对你这个兄弟怨气还挺大啊!”看他那般恶作剧的笑容,卫浮若也跟着笑起来,确实留个惊喜比较有趣!
宁致远已经能下床走动了,只是活动时间不长,大多数还是躺着或者坐着。不能活动的时候他就坐在窗前的书案上动手调制些什么,吕归尘看他让自己里里外外给他送那么多药材,不禁好奇。
“这是人皮面具用的材料”他专心于眼前的事物,跟面前的人解释。
吕归尘恍惚一瞬,人皮面具,似乎是很熟悉的名词?
“你是打算换一张脸吗?”
宁致远抬头看着少年,似乎还是十分天真的样子,“不”他轻声回应,制作人皮面具于他来说算是家常便饭,他可以做出许多张不一样的面具,认识的或者不认识的。但这一次他并非是要换掉这张脸,他还是宁致远,既然文世轩以为他死了,那他就偏不能如他所愿,他要光明正大的回去,把他欠自己的,加倍拿回来。
人皮面具的制作其实有很多种,但他擅于药材,将当归,茯苓,白术,淮山打磨成细粉,辅以松香油,慢慢调和,直到质地如同软胶泥,再混上与肌肤相似的脂粉,再上手时便如人肌肤一般。相同的方法炮制,他这次只是做出些零散的碎片。吕归尘不解其意,追问他的目的。
他放下道具,抬起一根手指,左右晃了晃,嘴角的弧度像是调皮的猫,轻声告诉他“不可说”
屋外的风沙慢慢小了,天也渐渐放晴,庭前偶尔掠过两只小雀,他看向外面斑驳的树影,有那么一瞬间轻松。
宁昊天终究没能挺过去,在刚开春的日子里静悄悄地睡去了。
范闲作为一半的儿子,全权负责葬礼,看着堂前来来往往的人们,相熟不相熟的,脸上的神态如出一辙,他神情淡漠看着这场虚情假意的人情往复,心中不免苍凉,从宁致远到宁昊天,宁家的两辈人都由他亲自送走,他感慨,这宁家,终究是没人了……
消息传到西陵的时候,屋外的海棠花正开的绚烂,宁致远在树下静默良久,手中的药杵久久未曾再动。
吕归尘站在他身侧,不知该如何开口安慰,这些日子与宁致远相处,知道他本身多么古灵精怪,这般沉默还是少见,却也不是头一次。
忽然有风吹过,海棠花簌簌落下,落满他的衣襟,袖口,还有桌上摆着的药膏。
他肩膀轻微抖着,像是在极力忍耐些什么,吕归尘张了张嘴,终究没问出口。
大约过了半个时辰,宁致远才缓缓抬起头,眼眶微红,眼角晶莹,只是唇角还沾着笑意,平添一分苦涩。
他听见他沙哑着嗓子跟他说“我没有爹了……”
他还在笑,吕归尘却莫名难受起来,想要安慰却说不出什么,只能看他渐渐笑的大声,像是喘不上气了,伏在石桌前大口喘息着,最后竟是呕出一口鲜红来。
他急忙把他扶起来抱进屋里,把药丸熟练地塞到他嘴里,再给上一口热水,又慌慌张张去找岐山大师了。
范闲处理好宁昊天的后事,又提了一壶酒去找宁致远了。
坟茔设立在桃花镇上的桃花林里,是他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对宁致远有所不同的地方。第一次来的时候这桃花刚抽芽,上一次来,还都是枯枝,短短几个月,又是一片繁荣昌盛之景。
“记得你当初说过,这桃林里的桃树要到四月底才开花,看来你没骗我”他苦笑一声,又翻身坐下“伯父两天前去了,一直不曾来告诉你,是太忙了”他扭头看了眼冰冷的石碑,自嘲一笑“到时候不要埋怨我没照顾好老岳父大人啊!”
他又沉默良久,零星的桃花在风的鼓舞下飞上他的肩头,他抬手捻着一片,仔细看了许久,又轻轻握在掌心里,不愿丢走。
宁致远醒来,天色已经暗了下来,他看着昏暗的天墙出神良久,似乎还没有从宁昊天故去的消息里回过神来。
吕归尘端了药汤跟米粥,嘱咐他喝下。
他适应了一会屋子里亮起的灯火,缓缓起身,默不作声喝了药与粥,见吕归尘一言不发端着走了,心中难免有些惭愧。
望着快要完工的东西,他起身走向桌前,照着屋里的铜鉴观摩起他这张尚未痊愈的脸。
不消片刻,他反手锁了门,烛火摇曳之中,铜鉴里浮现一具布满伤痕的身体,他拈着那一片片如肌肤的膏质铺在伤口之上,人造的皮肤与肉身有些出入,但他还是没有改变,直到身上大大小小的疤痕都被掩盖,乍一看去,似乎毫无破绽。他又前后仔细检查了一遍,这才安心穿戴整齐,吹了烛火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