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消融,也带走前一年的所有故事。
京都大街依旧繁华,热闹的叫卖,走地的小贩,还有外来的表演。
没有人记得年前的事情,寻常人家自有自己要顾虑的烦恼,也无暇在意帝王将相的愁苦。
距离宁家没落已经过去了三个多月,京都再也见不到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小霸王,当年那一举成名的诗神,如今成了检察院第一把手,却也没了以往的神采。
京郊别院,青年一边拨着笼子里的粮食,一边说着“来,说,宁致远,我爱你”
雪白的八哥啄了一粒鸟食,却只说了“我爱你”。
他叹了口气,又再接再厉,次次都是失败。
顾风熹与高达远远看着,忍不住叹气。
吕归尘紧紧跟着前面的白衣人,生怕他下一刻又要没了。这人好容易好起来,就闲不住要往外跑。
宁府大院的门半掩着,他轻轻推开进去,院子里变了许多,又仿佛一点没变。
后院的假山周围生了许多野草,高的已经漫过膝盖,石桌也落了浮灰,花园无人打理,已经一片狼藉。
他缓缓走过每一处,这里承载他的点点滴滴,每个场景都能勾起他许多回忆。
在这假山,他曾经跟佩珊,风熹还有小南一通捉迷藏,风熹时常会摔了,掉进下面的湖里,然后染了风寒,蔫蔫地窝着一周,佩珊喜欢跟在他后面,也喜欢抢他哥哥的地位,仗着自己身体不好要自己叫她姐姐。
花园旁是小道上,娘亲曾经在这里写着许多笔记,他那时看不懂,后来笔记也找不到了。
也是这条小道,他第一次跟爹吵了一架,因为自己偷偷去喝了花酒,败坏了相府的名声。
在那石凳上,他第一次受了家法,那次后背被荆条甩的鲜血淋漓,他叫苦半天,宁昊天也没理他,只是后来不声不响给他端来汤药,一勺一勺亲手喂到嘴里。
卧房正中央的软榻,顾南衣在这里给他伤到的脚踝上过药,顾风熹和师父准时准点给他医治嗅觉,每一次闯祸受伤,宁昊天都会在他身边一边数落一边叹气,然后又心疼地让他少惹点事。
书房是他爹经常待着的地方,是他们不被允许进去的地方,只有佩珊偶尔会偷偷进去,帮他偷看要被抽查的书籍,然后问他要一堆好处去和叶灵儿分享。
北院是风熹用来晒草药的地方,也是他经常捣乱的地方……可如今这一切都物是人非,在这个世上,他已经没有亲人了……
“我们要不然先回去吧?”吕归尘看他的样子,有些担心。
他摇摇头,转身看着吕归尘笑道“耽误了你实在太久了……”
吕归尘一愣,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摇摇头“我没有过往,除了乱葬岗上收尸的老爹,我也只认识你了”
宁致远幽幽叹息“是吗,我这个人,也早死在他们心里了吧?”他黯然转身,“那就回去吧!”
吕归尘跟着他,慢慢走出院子。
文宁两家皆没落下去,朝廷没了两位宰相,庆帝并无心提拔新的权臣。
陈萍萍告老还乡,范建也卸了职,赋闲在家,庆帝曾经提及过,要把当初定下的叶灵儿与范思辙的婚约再次定个日期。只是范建没有立刻答应下来,只是模糊不清地回了一句话,也没了下文。
虽然叶灵儿与范思辙的婚事一拖再拖,李弘成对范若若却是展开猛烈追求,在京都掀起一波热议。
只是今天,这话题忽然换了,因为京都大街,来来往往的人都见了鬼。
小霸王的名声曾经盛极一时,京都上上下下都知道宁府大少爷的模样。虽然没人知道宁少爷死的时候是什么样子,可光天化日之下,一身素白出现在大街上,顶着那样一张脸,总会让人心生疑惑。
一个人说或许没什么信服力,可一群人都说同一个结果,即便是假的,也会让人迷惑起来。
衙门是第一个知道的,捕头清楚自家大人跟宁少爷的交情,早早派人汇报。
秦无炎满心欢喜,想要立刻找到那人确认,却又怕打草惊蛇,急忙派人去镇压消息。
可消息早已一传十,十传百,京都上下都见到了宁致远回来了,光天化日,不是厉鬼就是怨魂。
桃林的桃花此时正是繁盛啊,吕归尘弄不明白宁致远要做的事情,只能云里雾里帮着他,看他将满树桃花摇落到铺好的单子上,又装进刚从集市买来的桃型包裹里。然后自己帮着把那些假的桃子挂在树上。
“你这是打算做什么?”他还是禁不住好奇。
“提前看一眼桃树硕果累累的样子”宁致远微笑着“我可告诉你啊,小爷以前可是名震京都的桃花客!”
吕归尘久居乱葬岗,消息闭塞,并不知道他说的名号,只是撇撇嘴跟着哦了一声,又看他继续忙活。
范闲得到消息立马就坐不住了,不管不顾冲向魔王岭方向,他有种预感,如果那人真是他,一定会在那里等着他。
忙活好之后,宁致远又是满头大汗,靠着树干休息,他不远处就是自己的坟墓,他早在回到这里的第二天就看到了,字迹很丑,但很用心,他很感动,却还是很嫌弃!
吕归尘看着这一树的果实,又看着坐在坟墓不远处休息的宁致远,说不上哪里奇怪。他只是有一瞬间理解了京都那些百姓的眼神,也明白他们到底在讨论什么了。只是他想不通,既然他是回来寻仇,为什么要如此高调,仿佛要人尽皆知他还活着一样。正常的寻仇,不都是悄无声息,杀人于无形吗?
“报仇吗?他既然都死了我还能找谁报仇呢?”宁致远看着吕归尘回答的一脸轻松,只是眼中还有寒意,让他觉得他不是真的放下。
他确实没法放下,毁了自己,害了家人,他跟文世轩不共戴天,不能亲手手刃仇人,他当然不甘心,就这么死了实在太便宜了他,他应该感受一下自己受过的苦,自己才能解恨。
他歇了半晌,起身走向那一树的桃子,扯了扯打好的绳结,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用力拉下……
范闲只在漫天飘落的花雨里看到一白一蓝两个身影,他几乎没有犹豫,连半刻都没有停歇就追了上去,一把拽住那白衣人抱在怀里。
“为什么不来找我?”
吕归尘站在一旁有些尴尬,摸了摸鼻子默默走远,走出桃林。
只是他没想到,桃林外面还有个人也站在那里发呆。
顾南衣并不比范闲晚了多少,他也看到了那漫天花雨,花雨里日夜思念的人,活生生站在花雨之中,越走越远。
范闲比他勇敢,也比他有资格去接他回来。他这么想着,默默退出。
吕归尘犹豫了一番,凑近他,把他上下打量了一遍,找了个蹩脚的搭讪方式“兄台,我们是不是见过啊?”
顾南衣冷着脸,莫名其妙看着这忽然冒出来的人,不着痕迹地站远了。
“哎,兄台你别躲啊,你也是来找宁致远的吧?你叫什么名字啊?”
顾南衣嘴角抽了抽,抬腿就走。
吕归尘勾唇一笑,一边喊一边追了上去。
把他抱在怀里,范闲除了失而复得,更多是心疼难受,这瘦削的身体仿佛比以往更加单薄,像是风一吹就会散了,他没敢去看他的脸,怕自己忍不住会去刨开文世轩的墓,抓出来鞭尸。
宁致远心生好笑,被他勒的太紧,胸腔都要挤在一起,好似要呼吸不过来了。
“你倒是天真,居然信了我的死讯”他忍不住讽刺,说话有些喘不上气。
范闲松开他,认真看着他的脸,这脸上看不出异样,只是瘦到有些脱相,他不忍再说过往,改了口“对不起,我们以后不要再分开了”
宁致远挣开他的怀抱,扶着树干无力笑道“范闲,你知道你那会儿躺那么久我多担心吗?”他多希望他能早点醒来,可又心疼他伤重在身,不忍他真的为自己的麻烦操心。
范闲自责道歉“我知道,不会有下次了”
宁致远看他满脸委屈,又认真道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起来,笑久了又咳嗽起来。
范闲又急忙把他护在怀里,生怕他冻着,他不敢问他现在为何如此弱不禁风,因为他心里有了答案。
宁致远这次没有推开他,只是在他怀里蜷缩着身体咳得颤抖,良久才无力笑道“范闲,我只剩这一身病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