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记不清我出生时候是什么样子了。但是闲聊时据贝尔娜说,那一天,森林母亲罕见地没有吹起徐徐清风,而是下了一场雪。
说起雪,围拢在一圈的小精灵纷纷露出好奇又抵触的表情,但是视线落到我身上时,那抹抵触又被柔和地抹除,变得友善又同情。
"这么说的话,费尔南多没有得到母树的迎接——"
"多可怜呀。"
"我们来一起玩吧,费尔南多,那也没什么大不了。"
"费尔南多……不是被期待着诞生的……吗。"
其中有一个小精灵这么说,声音逐渐变小,看看我,又看看贝尔娜。
贝尔娜坐在树上,轻倚着深棕色的枝干,微微笑地看着我们。很快就歪头爽朗地扩大笑容的幅度,对着我说,"开玩笑的啦。"
但是我依旧明白,我生来就不是一个值得被喜爱的人。族群里的可爱的亲族接近我,只是源于他们那温柔又善良的精灵们的天性,更多时候,他们宁愿自己凑作一团,说着快活轻巧的笑话,低头勾唇时瞥见落单的我,才大声呼唤我:"过来,费尔南多。"
于是我也带着可爱的笑走进去了。
我们居住的森林是极少极少下雪的,因为是大陆著名的春之森,眷养着一群大地的宠儿,她一向显得温柔,唯二两次落雪,是数百年前上一代精灵王回归母树的时候和数十年前我诞生那天。
斐笛尔是新任的精灵王,出生王庭,身形高挑、体态修长,一贯带着精灵与王族的高傲矜贵,小精灵平日抬头看他,只能看见他明朗的下颚线和雪一样的睫毛,胆子稍大一点、敢伸手触碰他同样雪白的发梢的,能够得到他春雪消融的微笑,和不轻不重额头上快速的手指一点。
斐笛尔也会对我笑,只是很快的一抹,也不很深。
贝尔娜是与我一批出生的小精灵。
母树坐落在森林的正中央,因为东部的外围是人类居住的范畴,所以实际上讲,她要中部偏西一点。所有的精灵都要从这里诞生,然后最终结束磨难的一生,灵魂又重新回归母树。
母树每隔十年会诞生一批小精灵,在母树处于孕育期的那几个月,每隔几天都会有一个精灵出生。新生儿的诞生会有一定的征兆,譬如母树会开满一树的可怜可爱的白花,或是摇动树杈,直至小精灵诞生的前一刻都会一直弹奏温柔的摇篮曲,等等数十种迎接方式,不一而足。
贝尔娜在我之前出生,据说母树很是喜爱她,孕育她的那段时间,母树周围持续漂浮着一圈彩色若云霞的水雾。贝尔娜也不负母树所望,自出生时就可见日后的可爱,嘟噜嘟噜吹着小泡泡,睁开眼睛就晓得如何对精灵露出活泼的笑来。
斐笛尔第一回,主动对新生的小精灵勾唇微笑,声音清冽似初雪,又如泉水叮咚鸣佩环,"可爱的孩子,你是贝尔娜。"
因为贝尔娜,精灵们于是也对下一个即将诞生的小精灵充满了期待。
但是令人大失所望,我的诞生平平无奇,只有森林下了一场雪。雪花堆积起来成小山,压垮了森林里的蘑菇和绿色。
"你终于诞生啦。"
恰时正轮到玛雅在树下迎接新生的小精灵。她照例说着欢快的话,从母树的枝桠接过我抱在怀里,眉心却显得忧心忡忡。
精灵是大地的宠儿,自出生便开始晓事,不必经历人类诞生之初的懵懂愚昧。彼时我看见玛雅眉间的这抹忧愁,模模糊糊好像窥见了我注定灰黑色的未来。
后来长大一点,我才明白她的未尽之意——持续了孕育我的那一周的森林的雪,终于也将停了。
在那段时间,斐笛尔一直在处理下雪导致的种种祸患,直到出生后第四天,我才与后一名出生的小精灵一同接受了姗姗来迟的他的赐福。
"你是费尔南多。"他用指尖轻轻地在我眉心一点,然后转向后一名小精灵,"你是迦南。"
迦南没心没肺,笑的咯咯作响。
我伸出手触摸斐笛尔的发梢,只摸到了迦南胖乎乎的手指。迦南也不算是一个平常的小精灵,精灵生来便拥有姣好纤细的外形,即使是刚出生也一样,但是迦南却总显得胖乎乎的,特别是微笑的时候,脸颊肉鼓起来像刚成熟的苹果。
软绵绵的,很具有欺骗性。我握住他的手指,气呼呼地捏了捏。他眨了眨眼睛,对着我笑了。
笑眯了眼,实在是可爱可亲。我的道行还没在之后日复一日的善良又浅薄的交往中得到锻炼。冷心肠的费尔南多,不被期待的费尔南多,生来头一回在别人的笑容中感到一丝不自在。
再长大一点,到精灵的少年时期,迦南身上不属于精灵的圆润的线条开始拉长。某日清晨伴着鹿鸣,他站在树上将苹果丢在我面前,我抬头看见少年人高挑精致的身形,恍然惊觉:原来软乎乎的迦南,最后也会长成精灵的模样。
他也会没那么喜欢费尔南多吗?
晃神那一瞬,他已经轻踩着树枝落到我面前,捡起地上的苹果,用衣服下摆随意地擦了擦,又单手握住摆在我面前晃荡,笑眯眯问:"吃吗?"
我眼神游离,答非所问:"你的衣服好脏,玛雅姐姐又要生气了。"
他很明显地有一秒地怔愣,但很快就说:"那不重要。"
少年的迦南,面容还带着一点稚嫩,但从眉眼中已足以见得其锐利张狂的笔势,和其他精灵柔和不具攻击性的面庞完全不同。他那轻佻的性格于是也从中可见端倪。
刚出生时,凭借圆滚滚的身形,他总显得憨态可掬,一度骗过好些精灵。后来大家逐渐熟稔起来,从无数次都有他身影的倒霉事中后知后觉:原来迦南不像他外表所表现得那样纯善。但是小精灵天生软糯,只能对嬉皮笑脸的迦南怒目而视,敢怒不敢言。贝尔娜倒是不怕迦南,很多时候,都是她挡在其他双目含泪、可怜巴巴的小精灵的面前,冲着迦南说:"你别吓他们。"
迦南无语至极,转过头就对着我吐槽,"你看看她,我又没做什么伤天害理的大坏事。"
"所以说,你做了……"彼时我正举箭搭弓,单眼瞄准不远处的苍翠欲滴的枝叶,随后食指一松,长箭势如破竹划破长空,"你把芙妮新养的花给摘了。"
箭头穿过途中种种阻碍,准确地将枝头长势最好、绿意最浓的树叶洞穿。
我长舒一口气,将弓放回背上。
迦南斜倚在树干上,整个人歪歪扭扭地站着看我,轻笑几声,不置可否。
我没眼看,拿出姐姐的派头,"迦南,乖乖站好。"
他便立刻站直了。
说来也令精灵惊奇,张扬不可一世的迦南,谁都管不了,却偏偏会听孤僻的费尔南多的话。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迦南更从不会对此事发表什么多余的话,于是原因如何就无所知了。
年长一点的大精灵提起我们这一批小精灵,不自觉微笑的是贝尔娜,摇头叹气却带着宠溺的是迦南,其他的都是一致的夸赞:"是新生的小精灵呢,处处充满朝气。"
轮到我时,又得多加上一句:"费尔南多,得多笑笑。"
我站在旁边,恰如其分地露出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