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掠过三重檐角的铜铃,震颤的余音未及消散,鹅绒般的雪片已覆上朱雀大街的朱红宫墙。琉璃瓦当渐次蒙上雪絮,檐下青砖却透出温润水光——那是晨起商贩泼出的热汤化开的雪痕。旗幡在漫天飞雪中翻卷如白鹤振翅。
长街忽闻牛车辚辚,乌篷顶上积雪簌簌而落。裹着蓑衣的老汉缩颈挥鞭,辕前黄犬在雪地上踏出朵朵梅花。斜刺里转出辆垂锦帘的马车,青骢马蹄声闷钝如叩玉磬,车辕镶的错金螭兽口中喷出团团白气。
极目远眺,皇城九重宫阙在雪雾中若隐若现。金瓦折射着最后的暮光,在雪幕上晕染出碎金般的光晕。朱雀门戍卫的红缨早已化作雪中朱果,唯有门楼上鎏金铜钉仍倔强地闪着微芒,像散落银河的星子坠入人间。
冬十二月,京都沉在一种阴冷的灰白里。细雪无声,绵密地筛落,覆盖了御街的青石板,也覆盖了街市间残余的喧闹人声。车轮碾过这层新铺的软絮,只发出极其低微、仿佛被雪捂住的“咯吱”声。庄家的马车平稳前行,将车外弥漫的寒气牢牢隔绝。
车内是另一个世界。暖炉里烧着上好的银炭,融融暖意无声流淌,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梅香,是庄清也惯用的熏香。她端坐锦垫之上,指尖捏着一卷书,目光却并未落在字里行间,只虚虚地定在车厢壁精致的缠枝莲纹上。侍立在侧的云为衫提起紫砂小壶,琥珀色的茶汤注入天青釉的瓷杯,水汽氤氲,带着茶香漫开。
“小姐……”云为衫的声音压得极低,在这过分温暖的静谧里,却像投入静湖的石子“赣州那边……人今日回来了。”
水汽模糊了庄清也眼前细小的莲纹。她捏着书卷的指尖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不必言明,主仆二人都清楚这“人”指的是谁——那个十年前,在无数道鄙夷、惊惧、乃至幸灾乐祸的目光里,被冠上“赤脚鬼”这等污秽不祥之名,强行拖出庄府大门,送往千里之外赣州远亲处的庄家三小姐,庄寒雁。
车厢内只有暖炉炭火偶尔发出的细微毕剥声,茶汤注入杯盏的轻响也停了。庄清也沉默着,那沉默并非空洞,里面沉淀着太久远的、关于那个庶出妹妹的模糊记忆碎片。印象最深的,竟是幼时一次家宴,小寒雁不知为何赤着脚跑了出来,被母亲厉声呵斥,满堂宾客的眼神顷刻间便如同淬了毒的针,从此,“赤脚鬼”三个字就如跗骨之蛆,死死钉在了那小小的身影上。再后来,便是仓惶狼狈的送离,雪很大,几乎淹没了那辆载走她的破旧青布小车的轮子。
“也好。”良久,庄清也才开口,声音在暖香里显得格外清泠平静“赣州那对夫妇,听闻待她如蛇蝎,避之唯恐不及。回来……总归是好的。”
她端起那杯新添的热茶,目光落在杯中微微晃动的琥珀色茶汤上。她这个嫡长姐,对那亲妹妹的印象早已被岁月冲刷得模糊不清,唯一鲜明烙印下的,竟只剩那个屈辱的、足以毁掉一个女子一生的名号。
马车毫无预兆地猛然一顿!
杯中滚烫的茶水受这剧烈颠簸所激,骤然泼出杯沿,尽数浇在庄清也捏着杯壁的几根纤纤玉指上。灼痛感瞬间传来。
“小姐!”云为衫低呼一声,眉头倏地蹙紧,眼底掠过一丝冷厉,旋即又被她强压下去,迅速恢复成素日的恭谨沉静。她飞快地抽出袖中一方雪白洁净的丝帕,小心翼翼地、极快地吸去庄清也指尖上的茶水,动作轻巧,生怕再添一丝痛楚。
车帘外,车夫带着惶恐的声音隔着厚实的锦帘传来,被风雪削去了几分清晰
“小姐受惊!前方……是内卫府沈渡沈大人的队伍,街道狭窄,一时错不开。”
内卫府?沈渡?庄清也指尖的灼痛尚未完全消散,听闻这个名字,心头却泛起一丝陌生的异样。京都内卫府何时多了一位姓沈的大阁领?她并非全然不通外务,内卫府几位掌权者的名号,她心中皆有数,此名却是首次听闻。
她尚未出声询问,车外便已传来清晰沉稳的指令,一个年轻却带着不容置疑威势的男声穿透风雪
“退后,让庄府的车先行。”
竟是对方直接让了路。云为衫已为庄清也擦净了手指,此刻微微垂首,声音压得极低,语速却快而清晰,显然早已知晓内情
“这位沈大阁领,此前数年一直在云城镇守,手握重兵,威震西境。此次奉诏回京执掌内卫府,就在今日才入的城。因行程仓促,尚未及探明其全部底细,故而婢子先前未曾回禀小姐。”
云为衫话音未落,庄清也的指尖已下意识地抚上冰冷的窗棂。那窗外传来的声音,透过厚重的车帘,竟钻入耳中,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熟悉感。这熟悉感来得突兀而尖锐,像一根冰冷的针,猝然刺入心底某个尘封已久的角落。她心头莫名地一紧,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冲动驱使着她,纤细的手指微微用力,拨开了那方遮挡视线的锦缎车帘。
一股裹挟着细小雪粒的寒风猛地灌入车厢,吹得人呼吸一窒,也吹乱了庄清也鬓边几缕柔软的乌发。发丝拂过她光洁的额头和脸颊,带来微痒的寒意。
她的目光穿过飞舞的碎雪和冰冷的空气,精准地投向街角那队人马簇拥着的核心——端坐于一匹通体如墨的高大骏马之上的人。
那人身披内卫府大阁领制式的玄色锦袍,外罩一件同色镶暗银边的厚氅,身形挺拔如寒松。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轮廓,但那份沉静如山岳、渊渟岳峙的气度,却隔着纷扬的雪幕,清晰地传递过来。
就在庄清也凝目望去的一刹那,仿佛为了印证她心中那荒谬绝伦又令人窒息的猜测,一阵稍强的风恰好卷开了他氅帽边缘垂下的阴影。
一张脸,清晰无比地撞入她的视线。
冷峻的眉峰,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挺直的鼻梁,紧抿的薄唇……每一处线条,每一分轮廓,都像用最锋利的刻刀,一笔一划,硬生生凿进了她的眼底!凿得她眼前猛地一黑,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巨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起来,撞得胸骨生疼。
沈渡!
怎会是他?!怎会是这张脸?!
这张脸……分明是李介!是她那早已埋骨黄沙、尸骨无存的爱人李介!那个在月下与她私语盟誓、最终却只传回一纸染血密信的李介!
一股混杂着极度震惊、尖锐痛苦和本能防备的寒意,瞬间从脚底窜上头顶,让她浑身血液都几乎冻结。指尖猛地一松,厚重的车帘刷地落下,隔绝了外面那个惊心动魄的身影,也隔绝了漫天风雪。车厢内重新陷入温暖,却驱不散她周身骤然升起的刺骨冰冷。
她下意识地蜷起手指,指尖触到掌心,一片冰凉的濡湿。
是方才泼出的那点茶水,浸透了薄薄的丝帕,渗到了手心。那湿冷的感觉,像毒蛇的信子,舔舐着肌肤,让她激灵灵打了个寒颤。
“小姐?”
云为衫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她看不到车外的景象,只看到自家小姐骤然煞白的脸色,看到她放下车帘时指尖细微的颤抖,还有那双瞬间失却所有温度、变得空茫而惊痛的眼眸。“您……您没事吧?”
云为衫的声音放得更轻,带着小心翼翼的探询。
庄清也死死地攥紧了那只湿冷的拳头,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的嫩肉里。胸腔里那颗狂跳的心,带着撕裂般的痛楚,一下,又一下,沉重地撞击着。她深深吸了一口气,冰冷的空气灌入肺腑,刺得生疼,却也带来一丝残酷的清醒。她闭上眼,浓密的睫羽在眼下投下两片惊惶的暗影。过了好一会儿,那急促的呼吸才艰难地平复下来,紧绷的肩膀也微微松弛。
“没事。”
她开口,声音出乎意料地平静,只是比平日更低沉沙哑了几分,像被这风雪冻伤了喉咙。这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在温暖的车厢里,却沉甸甸地压住了方才那几乎要掀翻车顶的惊涛骇浪。
马车再次缓缓启动,车轮碾过积雪,发出沉闷的咯吱声,继续向着那座高门深院、朱漆兽环的庄府驶去。车内的暖炉依旧散发着融融的热力,炭火红亮,映着庄清也半垂的侧脸。她重新坐直了身子,仪态端庄,仿佛方才那瞬间的失态从未发生。
只有那只藏在宽大袖袍下的手,依旧紧紧攥着,湿冷的指尖贴着同样冰冷的掌心,那一点茶水带来的寒意,早已褪去,可另一种更深、更刺骨的冷,却沿着血脉,无声无息地蔓延至四肢百骸。
雪,下得更密了,无声地覆盖着这座庞大的帝都,也覆盖着那些深埋于地下的、不为人知的秘密与伤痛。
车外,风雪似乎更紧了些。
沈渡勒马立于道旁,玄氅在风中猎猎翻卷,肩头积了薄薄一层雪沫。他身后,是两列肃立如铁的内卫府精兵,黑甲在晦暗天光下泛着冷硬的幽光,人人屏息,连马匹都安静得异常。
就在庄清也的车帘落下的那一瞬,无人窥见沈渡眼底深处,那被坚冰覆盖的寒潭之下,曾有过怎样汹涌的波澜。一丝极淡、极快的眷恋,如同投入深水的石子,漾开的涟漪尚未成形,便被更深的冷冽吞噬殆尽。快得仿佛是错觉,快得连他自己都几乎要信以为真。
他下颌的线条绷紧了一瞬,随即恢复如常。唯有握着缰绳的那只手,指节因过度用力而微微泛白,手背上淡青的筋络在薄薄的皮肤下悄然贲张。
凛冽的风卷着雪粒子,刮过他冷硬如石刻的脸颊,也带来一丝几乎被风雪吹散的、极淡的、属于车厢内暖炉和清雅熏香的混合气息。那气息,熟悉得令他心口骤然一缩。
“大人?”身侧一名副官敏锐地察觉到大阁领瞬间的凝滞,低声探询,手已按上腰间佩刀。
沈渡的目光沉沉地落在庄家那辆渐行渐远的马车上,车壁上庄氏一族的徽记在风雪中模糊不清。他缓缓抬起手,动作带着一种刻意的迟滞,拂去落在肩头的一片雪花。
“无事。”
他的声音低沉平稳,听不出半分异样,只有他自己知道,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下的不是风雪,是某种更沉重的东西。
“走吧。”
庄府门前,积雪被匆匆扫开,露出底下湿冷的青石。
然而,拉开车帘,映入庄清也眼帘的并非府邸的威仪,而是一个倒在雪地里的人影。那人蜷缩着,身着褴褛单衣,赤裸的双脚和双手冻得通红发紫,那鲜艳的红色在这冰天雪地中显得格外刺眼,突兀地倒在庄府威严的朱漆大门旁,像一株被风雪连根拔起、随意丢弃的野草。
缠金丝的云头履将触未触之际,石榴裙下忽漏出一线霁青襦裙,八破湘纹随着动作在踝间绽开半朵青莲。庄清也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清也小姨!”
一个清脆稚嫩的童音响起。穿着红袄、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傅灵芝像颗小炮弹似的从门内冲出,扑向庄清也。
“阿芝~”庄清也忙蹲身展臂,湘纹裙摆霎时在青石板上铺开半幅海棠。小丫头发间插的绒花兔子蹭过她鼻尖,甜津津的杏脯香混着孩童特有的奶味儿,惊散了原本萦在袖口的沉水香。
“小姨这是谁呀?”傅灵芝好奇地指着雪地里的身影。
庄清也抚了抚她的发顶,温言道“阿芝先和青霜姐姐去街上逛逛,小姨去给阿芝做最喜欢的乳酪酥,可好?”
“好啊好啊!”傅灵芝立刻被哄得开心起来。
“陪阿芝去逛会儿,早些回来。”庄清也吩咐道。
“是。”下人牵起傅灵芝的小手。
待那一大一小走远,庄清也才重新将目光投向雪地中人。府中管事和几个下人已闻声出来,恭敬地向庄清也行礼后,便嫌恶地看向地上那人,打算上前驱赶。
“慢着!”一个眼尖的老仆凑近细看,忽然倒吸一口冷气,声音带着抑制不住的惊恐,“三…三小姐!是赣州的三小姐回来了!”
这声惊呼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子,在庄府门前激起一片寒意。下人们面面相觑,脸上皆是惧色,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庄清也缓步上前。白狐裘还带着暖笼香的气息。牙色绲边的广袖拂开飘雪,氅衣领口缀的十二颗明月珠便擦着地上女孩皴裂的耳垂滑落。她俯身,凑近那冻得失去知觉的耳廓,呼出的热气短暂地融化了附着的冰晶。
“你不该回来。”
声音极轻,低得只有两人能听见,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
府内立刻涌出更多下人,几个仆妇得了管事的眼色,手忙脚乱地想上前搀扶,却又畏畏缩缩,不敢真正触碰她肮脏冰冷的身体,仿佛她身上带着什么不洁的诅咒,只虚虚架着胳膊。
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踏碎了府门前的死寂。一骑黑骏勒停在阶前,马背上跃下一人,玄色大氅翻卷如墨浪,腰间悬挂的银鱼符与青玉组佩相击,发出清越脆响。夔纹革带悬着的鎏金鱼符撞响佩刀,惊得檐角铁马叮咚作响,却没能震落地上少女发间那支沾雪的、早已黯淡无光的素玉簪。
大理寺少卿傅云夕大步流星而来,墨色大氅翻卷起的劲风堪堪擦过庄清也月白的斗篷下摆,错身时带起的气流忽地将地上的碎雪旋成一个小涡。他目光锐利如刀,扫过地上被架起的庄寒雁,最后落在庄清也脸上,唇角勾起一丝难辨意味的弧度。
“天气寒凉”他的声音带着惯有的冷冽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庄大小姐还是不要像个木头一样站在这了。”
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她身后那扇沉重的朱门。
庄清也缓缓直起身,迎上他的视线,神色平静无波,仿佛刚才那句低语和眼前这混乱都未曾发生。
“不劳傅大人担心。”她淡淡回应,语气疏离,目光却越过他,落在那被仆妇半拖半拽、即将消失在朱门内的瘦弱背影上。风雪似乎更大了,卷起地上的雪沫,迷蒙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