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寒雁从混沌中醒来,面对府医和管事的询问,只道是赣州远亲的叔叔婶婶遭遇山匪不幸身亡,自己侥幸逃脱,一路乞讨才回到京都。她声音虚弱,眼神闪烁,编造的谎言在冰冷的空气中显得单薄而无力。
大理寺少卿傅云夕早已闻讯而来,他并未在蒹葭阁多做停留,径直到了安置庄寒雁的偏院。他立于榻前,玄色官袍衬得身形挺拔如松,目光却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那层脆弱的伪装。他并未当场戳破她的谎言,只是用指节轻轻叩了叩床沿,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庄三小姐,雪路难行,能活着回京,确是不易。只是,这世间因果,自有其律。你所言之事,漏洞百出,瞒得过旁人,瞒不过我大理寺。”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攫住她
“我给你三日时间,想清楚,说实情。否则,待我查出真相,国法森严,断不容情。你好自为之。”
语毕,他不再多言,转身便走。那腰间银鱼符与青玉组佩相击的脆响,如同敲在庄寒雁心头的警钟,沉重而冰冷。
傅云夕的身影刚消失在院门外,一个负责照看她的二等丫鬟端着药碗进来,望着他离去的方向,眼中满是敬畏与倾慕,忍不住低低感叹:“姑爷真是神了,再复杂的案子到他手里,就没有破不了的。听说前些日子那桩轰动京城的连环失窃案,就是姑爷三天就揪出了真凶呢……”
“姑爷?”庄寒雁猛地抓住这个称呼,声音因虚弱而发颤“他是……谁的姑爷?”
丫鬟这才意识到失言,忙道:“是……是咱们府上已故的大小姐,庄语琴小姐的夫君啊。傅大人可不就是咱们府上的姑爷么?”
庄寒雁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头顶,比屋外的风雪更甚。傅云夕,那个气势迫人、洞察秋毫的大理寺少卿,竟然是……她那位素未谋面、早已“病逝”的姐姐庄语琴的夫君?她的……姐夫?
她压下心头的惊涛骇浪,试探着问“那我那位长姐…又是什么样的?”
丫鬟见她问起旧事,左右看看无人,才压低声音道:“原本庄府的大小姐应该是周姨娘所出的语琴小姐,那可是真正的金枝玉叶,可惜后来……病逝了。嫡女之位空悬,才有了现在的清也大小姐。”
“清也大小姐是京都贵女的典范,六艺精通,待人接物也极有分寸,只是……听闻……”丫鬟有些犹豫。
“听闻什么?”庄寒雁追问。“听闻大小姐……原是有相爱的郎君的,本是打算在及笄之年就定亲的。可后来,不知怎的,那位郎君竟……暴毙而亡了。自此,京中便有些风言风语,说大小姐……克夫,以至于这些年,也无人敢上门议亲……”丫鬟的声音越来越小。
蒹葭阁
朱砂梅的虬劲枝桠横斜过青瓦檐角,映衬着廊下尚未融尽的残雪,宛如一幅素白绢帛上泼洒了点点胭脂。庄清也将母亲的轮椅停在回廊转角避风处,伸手替阮惜文拢紧素锦斗篷的银狐毛领。轮椅的檀木扶手上,精细地雕琢着并蒂梅纹,这是她亲手画了图样,特命匠人打造的。
阮惜文枯瘦的手指在膝头的锦毯上微微蜷起,目光空洞地望着廊外那株老梅,声音轻得像叹息,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决绝
“让她走吧。”庄清也顺着母亲的目光望去,见那饱经风霜的梅枝如苍龙探爪,殷红的花瓣正随着凛冽的北风簌簌飘落,有几瓣悄然停驻在母亲霜白的云鬓间。
“她是不会轻易离开的。”庄清也俯身,轻柔地拂去母亲鬓角的落梅,发间那支银鎏金点翠梅簪的流苏随着动作,轻轻扫过母亲冰凉的脸颊
“就像我一样。”
这十七年来,阮惜文对庄清也近乎苛刻的严厉与疏离,甚至一度铁了心要将她逐出家门。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深埋于庄府阴影下的变故彻底改变了一切。当阮惜文亲眼看见自己唯一的女儿浑身浴血、伤痕累累,眼神空洞如同行尸走肉般蹒跚而归,仿佛魂魄已被彻底抽离时,那深入骨髓的刺痛终于击碎了她所有冰冷的盔甲。自那日起,她便日夜守在这架特制的轮椅旁,寸步不离地照料着这个她曾试图抛弃的女儿,只盼着能从那片死寂中唤回一丝往昔的生机与光彩。
松雨阁 · 小厨房
与蒹葭阁的清冷截然不同,松雨阁的小厨房里弥漫着温暖的食物香气。庄清也此刻正挽着衣袖,露出白皙的手腕,专注地揉捏着面团。案板上摆放着精致的模具和调好的乳酪馅料。相较于人前那副清冷孤高的贵女模样,此刻的她沾染着人间烟火气,眉宇间竟透出几分难得的柔和宁静,像一朵不食人间烟火的仙葩悄然落入了凡尘灶台。
“小姐”云为衫悄声禀报“三小姐被周姨娘领着,先去拜会了老太太和主母。”
庄清也头也未抬,手指灵巧地将一块面团填入模具“吃闭门羹了吧。”
“是。”云为衫应道“老太太推说头疼不见,主母那边……只让管事嬷嬷出来说了一句‘知道了’,便再没了下文。”
庄清也唇角勾起一丝极淡的、了然的弧度,将成型的乳酪酥放入蒸笼
“下一步,就该来拜会我这个‘亲姐’了。”话音刚落,院外便传来小丫鬟的通报声“大小姐,三小姐来了。”
庄清也示意云为衫“引她到这里来。”
不多时,厨房门口光线一暗。庄寒雁裹着一件半旧的棉袄,怯生生地站在门边,身上还带着从偏院带来的淡淡药味。
“寒雁见过长姐。”她的声音清泠,如同梅蕊上初融的新雪,轻轻落在庄清也专注的脊背上。
庄清也依旧没有抬头,只专注于手中的活计。她自然错过了庄寒雁眼中那份复杂交织的眷恋、探究与刚刚得知傅云夕身份后的惊疑不定。
“可会做菜?”
庄清也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庄寒雁愣了一下“会些粗浅的。”
“上手。”
庄清也简短地命令,眼神示意云为衫退到门外。
庄寒雁依言走到案板旁,略显局促地拿起一把菜刀。庄清也的目光不经意扫过她那双伸出的手——指节粗大,掌心布满了经年累月劳作的厚茧,与这府中任何一位小姐的柔荑都截然不同。
厨房里只剩下姐妹二人,只有蒸笼里水汽升腾的细微声响。庄寒雁终于鼓起勇气,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执拗
“姐姐说,我不该回来……为什么?”
“龙潭虎穴,自讨苦吃。”
庄清也的声音清冷,如同冰珠落玉盘。她终于抬眼,目光平静无波地直视着庄寒雁
“你所想要的,我能猜至一二。你想知道的,我不会告诉你。你想做的,我不会帮你。”
庄寒雁握着菜刀的手猛地一顿,指节微微发白。
“姐姐说笑了”她强自镇定,声音却泄露了一丝紧绷
“寒雁历经劫难,能活着回来已是万幸,不敢再有他想,只求……只求一个安身之所。”
庄清也不置可否,只是捻起一块刚蒸好、还冒着热气的乳酪酥,径直递到庄寒雁唇边。这个动作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亲昵,却又充满了审视的意味。
“等你找到一些真相”庄清也的声音压得很低,只有两人能听见“我才能确定,你我,是否能成为……同盟者。”
庄寒雁心头剧震,下意识地张开嘴,接过了那块温热的点心。清甜浓郁的乳酪在口中化开,她却尝到了一丝苦涩。在这个长姐面前,她感觉自己如同被剥开了层层伪装,无所遁形,这种感觉让她极不舒服,甚至感到一丝恐惧。
“你的谎言”庄清也收回手,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能穿透她的皮囊直抵内心
“太多破绽。”
“假的”她一字一顿,声音冰冷而清晰
“永远成不了真的。”
庄寒雁咀嚼的动作僵住,只觉得口中的乳酪酥瞬间失去了所有滋味。
“清也小姨!你看我买的小风车!”
一个清脆欢快的声音如同阳光般刺破了厨房里凝滞的空气。傅灵芝举着一个五彩斑斓的风车,像只快乐的小鸟般冲了进来,打破了这无声的对峙。
“阿芝回来啦!”庄清也脸上瞬间冰雪消融,绽开温柔的笑意,那转变之快,让庄寒雁几乎以为方才那个冷冽的姐姐只是自己的错觉。她蹲下身,任由小姑娘扑进怀里。
“小姨,我饿啦!”傅灵芝揉着肚子撒娇。
“好~”庄清也宠溺地捏捏她的小脸
“小姨给你做了乳酪酥,我们去吃饭好不好?”
“好耶!”傅灵芝欢呼着,拉着庄清也的手就往外跑。
庄清也被她拉着走了两步,忽然停下,转过身,目光落在依旧怔怔站在厨房案板旁的庄寒雁身上。
“愣着做什么?”她语气恢复了惯常的平淡,却不再是之前的冰冷疏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家常意味“你不饿吗?”
庄寒雁猛地回神,眼中飞快地掠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惊喜和微光
“来……来了,姐姐……”
她有些慌乱地放下菜刀,快步跟上。
三人走到门口,庄清也的脚步微顿,并未回头,声音却清晰地传入庄寒雁耳中,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苍凉
“你若真铁了心要留在庄家,留在京都……”
“知人知面不知心,可要记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