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颜幸背着装满草药的竹篓,脚步轻快地踏着青石板路归家。离家门尚有数十步,她的脚步却猛地钉在了原地。
平日清幽安静的颜府门前,此刻竟被一队盔甲鲜明、手持长戟的禁军围得水泄不通!森冷的铁甲在夕阳余晖下反射着刺目的光,肃杀之气弥漫,压得四周街巷鸦雀无声。邻里门户紧闭,只敢从门缝里透出惊惶窥探的目光。
颜幸心头骤然一紧,不好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瞬间缠绕上来。她压下惊疑,快步走近,却被冰冷的戟尖拦在门外。
“何人?”为首的禁军校尉声音冷硬。
颜幸民女颜幸,是此间主人之女
颜幸尽量稳住声音。
校尉审视她片刻,侧身放行:“进去吧,圣旨刚宣完。”
圣旨?!颜幸的心猛地沉了下去。她快步穿过面色凝重、垂首侍立的仆从,踏入正厅。
厅内气氛凝重得如同结了冰。父亲颜阔正对着香案上那卷明黄色的圣旨躬身而立,背影僵直,透着一股沉重的无力感。母亲金姨娘脸色苍白如纸,紧紧攥着帕子,眼圈泛红。她的目光扫过颜幸,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既有看到小女儿平安归来的微末庆幸,更有对眼下局面的深重忧虑。厅中不见三姐颜采薇的身影。
颜幸爹?娘?发生什么事了?
颜幸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
颜阔缓缓转过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疲惫和颓然。他张了张嘴,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幸儿……回来了。圣旨……圣旨下来了。”
金姨娘忍不住上前一步,声音带着哭腔,又强行压住:“圣上……圣上将你三姐采薇……赐婚给内卫府指挥使沈渡沈大人……为、为侧室。”
颜幸什么?!
颜幸如遭雷击,瞬间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沈渡?那个权势滔天、冷酷无情的沈渡?那个……庄夫人的夫君?!
颜幸这……这怎么可能?!
颜幸失声道
颜幸沈大人……沈大人不是……
“不是与正妻庄氏鹣鲽情深,是沈大人亲自求的圣旨,此生言明只此一妻?”金姨娘替她说了下去,泪水终于忍不住滚落,声音充满了绝望和心疼,“是啊!满京城谁人不知!正妻庄氏是什么人?她是当年阮家嫡女阮惜文的掌上明珠!阮家虽不在了,可阮夫人昔年在京中好友众多,根基深厚!庄清也未出阁前便是京都贵女之首,才貌双全,连宫中的云贵妃娘娘,与阮夫人也是闺中密友,情谊深厚!我们采薇……我们采薇算什么?一个五品小官家的庶女!嫁过去,那是羊入虎口啊!别说夫君的爱,能在那位庄夫人眼皮底下平安度日都是奢望!那深宅大院,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
金姨娘越说越激动,身体都在微微发抖:“幸儿啊……娘现在只庆幸,庆幸你从小只爱侍弄那些花花草草,心思纯净,未曾沾染这些朝堂纷争的腌臜事……”她紧紧抓住颜幸的手,仿佛抓住唯一的浮木。
颜幸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庄夫人的身影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祈福大典上,那从容优雅、明辨是非、在来罗织威压下为她这个素不相识的采药女仗义执言的身影!那样一个光风霁月、令人心折的女子,她的夫君……却要纳妾?而对象,竟是自己的三姐?!
这简直荒谬绝伦!更是对庄夫人莫大的侮辱!
颜幸爹!这圣旨不能接!三姐不能嫁!
颜幸急切地看向父亲
颜幸这其中必有蹊跷!我去找沈大人!我去找庄夫人说清楚!他们……
“够了!”颜阔猛地低喝一声,打断了颜幸的话。他脸上血色尽失,眼神痛苦而挣扎,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圣旨已下,金口玉言,岂容抗旨?!那是诛九族的大罪!”他颓然地跌坐在太师椅上,双手捂住了脸,声音闷闷地从指缝中透出,充满了无力感,“树欲静而风不止……树欲静而风不止啊……”
颜幸看着父亲痛苦的模样,心如刀绞。她正欲再言,眼角余光瞥见书房方向似有人影一闪。是张相身边那个沉默寡言的心腹长随!他怎么会在这里?
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她。颜幸强自镇定,对父母道
颜幸爹,娘,我去看看三姐
说完,不等回应,便快步穿过回廊,悄无声息地靠近父亲的书房。厚重的房门虚掩着,里面传来压得极低的交谈声,正是父亲颜阔和当朝张相!
颜幸屏住呼吸,将耳朵贴近门缝。
“……颜大人,此事已成定局,何必再做无谓之争?令嫒入沈府,是圣意,亦是保全你颜家的唯一出路。”张相的声音苍老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保全?这分明是把我女儿往火坑里推!”颜阔的声音压抑着愤怒和绝望,“沈渡是什么人?他前几任‘意外’身亡的新娘……张相,别人不知,您难道也不知吗?那根本就是他……”
“慎言!”张相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警告,“颜大人,祸从口出的道理,不用老夫教你吧?沈渡行事,自有其章法。之前那些女子,不过是些无足轻重、又恰巧挡了路的棋子,他借‘克妻’之名将人吓走或处理掉,不过是为了避免她们卷入更深、死得更惨,也省得她们背后的家族被牵连覆灭。看似狠辣,实则……也算一种另类的‘仁慈’了。”
门外的颜幸如遭五雷轰顶!浑身血液瞬间冰凉!沈渡那些骇人听闻的“克妻”传闻……真相竟是如此?!他是在……保护那些无辜的女子和她们背后的家族?用这种极端的方式,将她们推出权力倾轧的漩涡?
“那采薇呢?!”颜阔的声音带着哽咽,“她为何……”
“为何选中她?”张相的声音毫无波澜,如同在陈述一件公事,“因为这次,她不是弃子,而是……有用的棋子。圣上需要一双眼睛,一双足够近、又不会太引人注目的眼睛,放在沈渡身边。你颜家门第不高不低,颜三娘性情也算温顺,正是合适的人选。让她好好待着,留意沈渡的动向,尤其是……他与庄氏的一言一行。做好了,你颜家平安富贵;做不好……颜大人,你该知道后果。莫说举家搬迁,便是逃到天涯海角,也躲不过雷霆之怒。”
举家搬迁?!父亲竟然想过用这种方式来逃避?!颜幸的心沉到了谷底。原来父亲并非懦弱,而是早已被逼到了悬崖边上,退无可退!
“不!我不同意!”一个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的女声突然响起,是母亲如姨娘!她显然也听到了只言片语,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一把推开书房的门,对着张相和颜阔哭喊道:“老爷!那是我们的女儿啊!不是棋子!你怎么忍心把她送到那种地方去当眼线?那是要她的命啊!我宁愿我们一家现在就走!离开京城!走得远远的!”
“糊涂!”颜阔又急又怒,看着闯进来的如姨娘,再看看门外脸色惨白如纸的颜幸,只觉得天旋地转。
就在这混乱、绝望、争吵一触即发的当口——
“老爷!夫人!不好了!不好了!”一个丫鬟跌跌撞撞地跑进来,手里举着一封信,声音带着惊恐的哭腔,“三小姐……三小姐她……她留书出走了!”
如同晴天霹雳,瞬间炸响在每一个人头顶!
颜阔一把夺过信,颤抖着展开。颜幸和如姨娘也急忙凑过去看。熟悉的娟秀字迹,却透着前所未有的决绝:
> 父母亲大人膝下敬启:
> 女儿不孝。圣旨之事,女儿已知。然女儿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不愿为他人棋子,更不愿踏入那注定凄凉的牢笼,辱没门楣,亦令父母蒙羞。此去天涯,勿念勿寻。生死有命,祸福自担。不孝女采薇绝笔。
信纸从颜阔颤抖的手中飘落在地。
厅内死一般的寂静。金姨娘发出一声压抑的悲鸣,软倒在地。如姨娘呆呆地看着那封信,泪如泉涌。颜阔面如死灰,身体晃了晃,若非扶住桌案,几乎要栽倒。
颜幸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觉得浑身冰冷,心乱如麻。家族的命运如同一叶扁舟,被滔天的巨浪无情地抛起、摔落,随时可能粉身碎骨。沈渡那看似冷酷的保护,与如今将三姐作为棋子的利用,两种截然不同的形象在她脑海中激烈碰撞,让她对这个权倾朝野的男人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恐惧,有不解,甚至……一丝因知晓部分真相而产生的、极其微妙的、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理解?
但更多的,是一种强烈的愤怒和悲哀。
她想起了祈福大典上,庄清也那沉静从容、明辨是非、在强权面前为她仗义执言的身影。那样一个如明月般皎洁美好的女子,她值得最好的、唯一的爱,值得被全心全意地呵护珍惜。可如今……圣旨赐妾,夫君安插眼线……她那么好的人,怎么可以受着这样的委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