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旨赐婚的吉日,终究还是到了。
颜府门前,本该是锣鼓喧天、宾客盈门的热闹景象,此刻却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压抑之中。朱红的大门紧闭,门前空荡荡,不见一丝喜庆的红绸。只有那队象征皇权的禁军,依旧如同冰冷的雕塑般伫立着,无声地宣告着不容抗拒的旨意。
府内,气氛更是凝重得让人窒息。
颜阔坐在正厅主位,仿佛一夜之间又苍老了十岁。他看着桌上那明黄的圣旨,又看看紧闭的大门,眼神中是深不见底的疲惫和挣扎。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几次想要站起,却又颓然坐下。举家搬迁,远遁避祸的念头在他心中疯狂滋长,然而那无形的皇权枷锁,却沉重得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困难。
金姨娘紧紧攥着帕子,眼泪早已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绝望。她看着丈夫痛苦挣扎的样子,心如刀绞,却无能为力。如姨娘则抱着颜采薇留下的那封信,无声地啜泣。
就在这绝望几乎要将所有人吞噬的时刻——
颜幸爹,娘
一个清泠而平静的声音打破了死寂。众人循声望去,只见颜幸穿着一身素净的常服,缓缓从内室走出。她脸上没有泪痕,没有恐惧,只有一种近乎决绝的平静。
“幸儿?”金姨娘愕然。
颜幸走到父母面前,双膝跪下,深深叩首。再抬起头时,那双总是盛满山野灵气和草药清香的眸子,此刻却燃烧着一种令人心悸的坚定光芒。
颜幸爹,娘,女儿不孝
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回荡在寂静的大厅里
颜幸圣旨已下,无可更改。三姐已去,若无人应旨,便是抗旨不遵,颜家……顷刻便有灭顶之灾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父母震惊而痛惜的脸,一字一句道
颜幸女儿……愿代三姐出嫁。
“什么?!”颜阔猛地站起身,难以置信地看着自己这个平日里只爱侍弄花草、心思纯净的小女儿,“幸儿!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那是沈府!是龙潭虎穴!你……”
颜幸女儿知道
颜幸打断父亲的话,语气异常平静
颜幸正因为女儿知道,才不能让爹娘和整个家族为三姐的出走承担后果。女儿虽不如三姐温顺,但也读过诗书,懂得权衡。与其让整个颜家玉石俱焚,不如让女儿去。至少……女儿会想办法保全自己,也尽量……保全颜家
她的目光落在桌上那卷明黄的圣旨上,眼神复杂难明。沈渡那冰冷的话语——“沈某……并不在意”犹在耳边,庄清也那沉静如水的面容也在眼前闪过。愤怒、悲哀、一丝微弱的理解,以及一种为庄夫人感到的巨大不公,在她心中交织翻腾。但她知道,此刻,唯有她站出来,才能暂时稳住这即将倾覆的危局。
“幸儿!不行!娘不能让你去!”金姨娘扑过来,紧紧抱住她,泪水再次奔涌而出,“那是火坑啊!娘宁愿死,也不能让你去跳!”
颜幸轻轻拍着母亲的背,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颜幸这是女儿自己的选择。女儿不是去跳火坑,女儿是去……找一条生路。为我们颜家,也为……看清一些事情
她最后一句说得极轻,只有她自己能懂其中深意。
颜阔看着跪在地上的小女儿,看着她眼中那份超越年龄的坚毅和担当,老泪纵横。他明白,这或许是眼下唯一能暂时保全家族的办法。巨大的痛苦和无力感几乎将他撕裂,他颤抖着嘴唇,最终,只能颓然地、沉重地点了点头。
没有凤冠霞帔,没有八抬大轿,更没有十里红妆。颜幸只是换上了一身象征侧室身份的、相对简单些的玫红色嫁衣。金姨娘将一个小巧却沉甸甸的锦囊塞进她手里,里面是她几乎所有的积蓄,含着泪反复叮嘱:“幸儿,拿着,一定要收好!万一……万一……”
颜幸握紧了那锦囊,感受着母亲掌心的颤抖和那份沉甸甸的爱与绝望。她向父母深深拜别,目光扫过每一个熟悉的角落,最终定格在父亲苍老而痛苦的脸上
颜幸爹,娘,保重。女儿……会照顾好自己
说罢,她毅然转身,在禁军校尉冰冷审视的目光下,在父母亲人绝望不舍的泪眼中,踏出了颜府的大门。门外,只有一顶孤零零的青帷小轿在等候。侧妃,自然没有资格走正门,更没有资格享受迎亲的礼遇。
陪在她身边的,只有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陆垂垂。陆垂垂紧紧握着颜幸的手,脸色苍白,眼中满是担忧和不平。
夜色渐浓,青帷小轿如同幽灵般,悄无声息地穿过寂静的街巷,停在了沈府那巍峨肃穆的侧门前。
侧门吱呀一声打开,里面透出的灯火并不明亮。没有迎亲的喜乐,没有恭贺的喧闹,只有一片死水般的沉寂。几个面无表情的仆妇和小厮站在门内,眼神冷漠地打量着这位从天而降的“侧妃”。
管家走了过来,他面容严肃刻板,对着颜幸只是微微躬身,语气冷淡得如同在交代一件寻常公事:“颜姨娘,请随老奴来。您的住处已安排在‘听竹苑’偏殿。大人公务繁忙,今夜不会归府,请姨娘早些歇息。”
陆垂垂闻言,气得脸都红了,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却被颜幸一个眼神制止了。
颜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对这一切早有预料。她微微颔首,声音平静无波
颜幸有劳管家
那份平静,反而让沈忠多看了她一眼。
一行人沉默地穿过庭院。沈府很大,亭台楼阁在夜色中影影绰绰,透着一股深宅大院的森严与疏离。路过的下人见到她们,也只是远远地垂首避让,眼神中充满了审视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排斥。庄清也待下宽厚仁和,在府中威望极高,突然来了一个圣旨硬塞进来的侧室,下人们自然心中不忿,态度冷淡至极。
听竹苑位置偏僻,偏殿更是清冷。当颜幸踏入那间所谓的“婚房”时,饶是她早有心理准备,心湖还是忍不住泛起一丝波澜。
房间很大,陈设也齐全,但处处透着一股冰冷的、临时拼凑的敷衍感。家具是半旧的,帐幔的颜色有些暗淡,桌上甚至没有象征喜庆的红烛,只点着几盏普通的油灯。更讽刺的是,她们刚进来,才有几个仆妇慢吞吞地抱着几匹红绸进来,开始不紧不慢地往门窗上挂——这婚房的布置,竟是等她入府后才开始的!
陆垂垂看到这一幕,终于忍不住了,眼圈一红,低声愤愤道:“小姐!他们……他们欺人太甚了!这算什么?连样子都懒得做吗?庄夫人她……”
颜幸垂垂!
颜幸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冷静。她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沉沉的夜色,月光透过稀疏的竹影洒落进来,在她平静无波的侧脸上投下清冷的光辉
颜幸这样……更好
陆垂垂不解地看着她。
颜幸没有解释。她不需要虚假的荣宠,更厌恶这强加于身的身份。这冰冷的待遇,反而让她更清醒。她不是来做真正的“侧妃”的,她是来破局的,是为颜家寻一条生路,也是……为了那个曾对她施以援手的庄夫人。
她走到桌边,看着仆妇们敷衍地挂上红绸,眼神没有丝毫波动。她只是静静地站着,仿佛一个置身事外的看客。红烛终于被点燃了,跳跃的火光映着她身上那身不合时宜的嫁衣,也映着她眼中那份与年龄不符的、沉静而坚毅的光芒。
前路未卜,深渊在前。但她颜幸,既然选择了踏入这沈府的大门,就绝不会轻易低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