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新修剪的竹叶,在听竹苑的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颜幸刚小憩片刻起身,院门外便又有了动静。
这次来的,是庄清也身边那位气质沉稳、眉眼清冷的贴身大丫鬟——青霜。她身后跟着几名健仆,抬着几个沉甸甸的紫檀木大箱笼。
青霜颜姨娘安好
青霜微微屈膝行礼,态度恭敬却不失疏离
青霜夫人吩咐,给姨娘送些日常用度过来
箱子被一一打开。里面是流光溢彩的锦缎罗纱、精致华美的钗环首饰,还有上好的胭脂水粉。衣物首饰的款式、颜色都颇为雅致大方,既不逾矩,又显出了沈府侧室应有的体面。颜幸一眼便认出,这些衣料和绣工,皆出自京都首屈一指、专供贵胄的“云裳阁”,价值不菲。
然而,当青霜亲自从最后一个箱笼里,小心翼翼地捧出一件叠放整齐的衣裙时,颜幸的目光瞬间凝固了!
那是一件……正红色的宫装!
云锦为底,金线绣着繁复的鸾凤和鸣图案,领口袖缘滚着玄色的镶边,华贵异常,气场十足。正红色!这是只有正妻、王妃、皇后才能使用的颜色!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
颜幸的心猛地一沉,指尖微微发凉。庄夫人这是什么意思?试探?还是……更深沉的谋划?
青霜敏锐地捕捉到了颜幸眼中一闪而过的惊疑。她双手捧着那件刺目的红装,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声音清晰地传达着主子的命令:
青霜夫人特意吩咐了,明日进宫面圣,叩谢圣恩,姨娘务必穿上这件衣裳
她的目光直视着颜幸,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
进宫面圣……叩谢圣恩……颜幸瞬间明白了。圣旨赐婚,无论她愿不愿意,作为新入府的侧室,按规矩都要在次日入宫叩谢天恩。庄清也让她穿正红色进宫?!这无异于在挑衅礼法!她疯了吗?!
但电光火石间,颜幸脑中闪过庄清也那张沉静从容、洞悉一切的面容。她不是疯子!这样做……是为了什么?是为了将她这个“侧妃”推到风口浪尖,吸引所有目光和火力?是为了分散那些盯着沈渡和庄清也本人的视线?还是……另有所图?
一股寒意夹杂着被利用的愤怒涌上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被卷入巨大漩涡的无力感。她看着那件象征着无上尊荣却也可能是催命符的正红宫装,最终,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青霜见她应下,面色稍缓,又指着旁边几个稍小的锦盒道
青霜夫人还吩咐,为姨娘准备了回门的礼物。晚些时候姨娘归宁,可一并带上
说完,她不再多言,留下衣物首饰,带着仆从干脆利落地离开了。
回门礼?
颜幸怔怔地看着那几个包装精美的锦盒。按照礼制,侧室身份低微,回门并无定规,更不会有主母特意为其准备丰厚礼物的道理。庄清也……她连这都想到了?
是不想让她的父母担忧,不想让颜家觉得女儿在沈府受了委屈?是想给她在家人面前撑起几分体面?
颜幸心中五味杂陈。庄清也行事,处处透着矛盾。一面将她推入险境,一面又周全地顾及着她的颜面和家人的感受。她到底是怎样一个人?通情达理?还是深不可测?在这权力的风暴中心,她的善意,又有几分是真心,几分是算计?
傍晚时分,一辆沈府的青帷马车停在了颜府门前,虽不及迎亲正妃的八抬大轿气派,却也足够体面。车后跟着几个沈府仆役,抬着庄清也准备的那些沉甸甸的回门礼。
马车停下,颜幸在陆垂垂的搀扶下走了下来。她身上穿的并非那件刺目的正红宫装,而是一件庄清也送来的、相对低调却不失贵气的藕荷色衣裙。她努力挺直脊背,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
早已得到消息、在门前焦急等候的颜阔和金姨娘看到女儿安然归来,身后还跟着如此丰厚的礼物,先是松了口气,随即又涌上更深的复杂情绪。尤其是看到女儿脸上那强撑的平静笑容时,金姨娘的眼圈瞬间又红了。
颜幸爹,娘,女儿回来了
颜幸上前,规规矩矩地行礼。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颜阔连忙扶起她,声音有些哽咽,目光扫过那些礼物,又看了看马车旁垂手侍立的沈府仆役,心中滋味难言。女儿没有被苛待,反而得了体面,这本该高兴,可一想到这体面背后是女儿牺牲自己换来的,是那深不可测的沈府主母的“恩赐”,他就心如刀绞。
金姨娘更是紧紧抓住颜幸的手,上下打量着,仿佛要确认她是否少了一根头发。当她的目光不经意扫过颜幸手腕内侧因昨夜用力摇晃床栏留下的一小片微不可察的红痕时,瞳孔猛地一缩,心疼得几乎要窒息,却强忍着不敢声张,只能死死攥紧了女儿的手。
进入府内,挥退了沈府跟来的仆役,只剩下自家人。那强撑的体面瞬间崩塌。
“幸儿!我的儿啊!”金姨娘再也忍不住,抱着颜幸失声痛哭,“你在那里……到底怎么样?他们有没有欺负你?昨夜……昨夜……”她泣不成声,不敢问下去。
颜阔也老泪纵横,看着小女儿,满眼都是愧疚和心疼:“是爹没用……是爹连累了你……”
颜幸爹,娘,你们别这样
颜幸强忍着鼻尖的酸涩,努力扬起一个安抚的笑容
颜幸女儿真的没事。你们看,夫人待我很好,吃穿用度都是极好的,下人们也恭敬。今日还特意准备了这些回门礼,就是不想让你们担心
她避重就轻,绝口不提那件正红宫装,更不提昨夜与沈渡那场荒诞的“表演”。
“夫人?”金姨娘泪眼婆娑地抬起头,“那位庄夫人……她……”
颜幸庄夫人她……
颜幸顿了顿,脑海中浮现出庄清也沉静的眉眼和那句“待风浪平息,许你休书”的承诺,心中百感交集
颜幸她是个……很特别的人。至少目前看来,她并未为难女儿,反而……颇为周全
这周全,是善意还是手段,她也说不清。
“那……沈大人呢?”颜阔迟疑地问,目光带着探询和担忧。
提到沈渡,颜幸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语气也平静下来
颜幸夫君……他政务繁忙,今日一早便上朝去了,此刻想必还在处理公务
她用了最官方的说辞,也巧妙地回避了沈渡根本不可能陪她回门的事实。
“哦……这样啊……”颜阔和金姨娘交换了一个眼神,都看到了彼此眼中的了然和苦涩。新婚第二日回门,夫君都不露面,这态度……不言而喻了。
“也好,也好……”金姨娘喃喃道,不知是在安慰女儿还是安慰自己,“他那样的大人物……不出现也好,省得……省得你拘束……” 她话虽如此,眼中的心疼和担忧却更浓了。
一家人围坐在一起,气氛压抑而悲伤。颜幸努力说着沈府的“好”,说着庄夫人的“周全”,试图让父母宽心。颜阔和金姨娘也强颜欢笑,不愿再给女儿增添负担。他们都心知肚明,女儿在用自己瘦弱的肩膀,为整个颜家撑起一片摇摇欲坠的天空。那表面的平静和体面之下,是无尽的苦涩和未知的风暴。
直到天色完全黑透,沈府的马车再次停在了门外。离别的时候到了。
金姨娘紧紧抱着颜幸,泪如雨下,将一个小包裹塞进她手里,里面是她连夜赶制的几件贴身衣物和一些碎银子,声音哽咽:“幸儿……千万……千万要照顾好自己……娘……娘等你回家……”
颜阔也红着眼眶,重重拍了拍女儿的肩膀,千言万语哽在喉头,最终只化作一声沉重的叹息。
颜幸一一拜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父母和这个承载了她所有无忧岁月、此刻却显得如此脆弱的小院,毅然转身,登上了那辆驶向沈府、驶向未知命运的马车。
车帘放下,隔绝了父母含泪的目光,也隔绝了那个暂时安全的港湾。马车在夜色中辘辘前行,颜幸靠在车壁上,闭上眼,疲惫如同潮水般将她淹没。手腕内侧那点微红的痕迹,在黑暗中隐隐发烫。明日,还有那场穿着正红宫装、如同烈火烹油般的宫闱叩谢在等着她。
庄清也……你到底想做什么?那句“夫人自有安排”,又暗藏着怎样的惊涛骇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