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堂的焦烟尚未散尽,断壁残垣间弥漫着刺鼻的焦糊味和湿漉漉的水汽。沈渡一身玄衣,站在废墟边缘,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亲卫统领上前低声禀报:
“大人,火源已查明,是库房深处堆积的旧年卷宗处人为引燃。现场……发现一具烧焦的尸骸,经仵作初步勘验及残留物件辨认,应是……陈白衣。”
沈渡陈白衣?
沈渡对这个名字有些模糊的印象。
“是,一个屡试不第的寒门举子。”亲卫补充道,“据查,他年近三十,耗尽家财,今年春闱再次落榜。家中……只剩一位年迈病弱的老母。起火前,有人见他神色恍惚地在附近徘徊。”
沈渡的目光扫过那片触目惊心的焦黑,沉默不语。为泄私愤,竟选择在存放国之机密的明堂自焚?这背后,仅仅是绝望那么简单吗?
消息很快也传回了沈府栖梧苑。庄清也正对着窗外的梅枝出神,听到沉云的回禀,执笔的手微微一顿,一滴墨汁无声地洇开在雪白的宣纸上,如同心头骤然蒙上的阴影。
庄清也陈白衣……
她轻声念着这个名字,清冷的眸子里掠过一丝真切的惋惜
庄清也我记得他。今年春闱,他的策论……我恰好看过
沉云有些意外
沉云夫人看过?
庄清也嗯
庄清也放下笔,指尖无意识地划过冰冷的窗棂
庄清也文风质朴,却字字见血。论吏治之弊,言民生之多艰,虽出身寒微,笔下却有经纬山河之气。主考官批语是‘立意偏激,文采不足’,便黜落了
她顿了顿,声音带着一丝沉重
庄清也可惜了……这般心系天下之人,却落得如此下场
她走到书案旁,从一叠卷宗下抽出一份誊抄的策论文稿,正是陈白衣的。再次展开,那力透纸背的忧愤与洞见,此刻读来更觉讽刺与悲凉。天下不公,科举之路早已被世家门阀与权钱交易编织的巨网层层笼罩。寒窗苦读,抵不过一句“出身寒微”;满腹经纶,敌不过一纸“人情批语”。
庄清也闭上眼,指尖用力按压着眉心。她扳倒了一个庄仕洋,可那又如何?盘根错节的利益链条,早已深入骨髓。斩断一个庄仕洋,立刻会有第二个、第三个……甚至无数个更隐蔽、更狡猾的“庄仕洋”冒出来,继续吸食着寒门学子的血汗与希望。陈白衣这把绝望之火,烧掉的何止是明堂的卷宗?烧掉的是无数寒门士子心中最后那点微弱的火光。
一股深深的无力感,夹杂着对这不公世道的愤怒,在她胸中翻涌。
然而,西竹寺那两具紧紧相拥、死状凄惨的尸体,梁阁老长公子梁尘与身份不明的女子,以及那萦绕不去的“滴水观音”之毒,依旧是压在心头更迫近的巨石。
庄清也强迫自己从陈白衣的悲剧中抽离。她需要线索!那独特的、类似熟杏仁又带一丝甜腥的毒香……她猛地睁开眼!
庄清也醉仙楼!
庄清也眸光锐利如电。京都权贵子弟寻欢作乐之地,也是各种秘药奇香流转之所!梁尘是那里的常客,那女子……或许也与之有关!
她迅速更衣,换上便于行动的素色劲装,只带了沉云一人,悄然出府,直奔京都最负盛名的销金窟——醉仙楼。
白日里的醉仙楼少了夜晚的喧嚣奢靡,显出几分慵懒和脂粉沉淀后的腻味。庄清也并未惊动太多人,直接找到了醉仙楼那位八面玲珑、消息灵通的老鸨柳三娘。
一间僻静的雅室内,柳三娘看着眼前这位气质清冷、眼神却极具压迫感的贵夫人,心中惴惴,不敢有丝毫怠慢。
“夫人想问梁大公子和那位……盏心姑娘?”柳三娘小心翼翼地确认。
“邝盏心?”庄清也准确地报出从千机堂初步情报中得知的名字。
“是是是,就是盏心。”柳三娘连忙点头,脸上露出惋惜,“盏心那丫头,命苦啊。原本也是好人家的女儿,家道中落才……唉。她性子是极温和的,从不与人争执,琴也弹得好,梁大公子对她……也算是有几分真心,时常带她出去游湖赏景。出事前……没什么异常啊,就和平常一样。”
庄清也梁尘常带她出去?具体去何处?
庄清也追问。
“多是去城郊,西竹寺后山那片竹林,梁大公子说那里清静雅致……”柳三娘说到此处,脸色微变,显然也联想到了命案现场。
庄清也她失踪前,有没有接触过什么特别的人?或者……有没有什么不同寻常的举动?比如,收过特别的香料、药物?
庄清也紧盯着她。
柳三娘皱眉苦思,半晌才不确定地道:“特别的人……好像没有。香料药物……盏心她不喜欢浓香,只用些清淡的花露。不过……大概失踪前两三日,她似乎心情特别好,还破例喝了点酒,说……说什么‘苦日子快到头了’,‘梁公子要给她一个惊喜’之类的……当时只当她是得了梁大公子的好话高兴,也没多想。现在想来……” 她脸上露出惊恐之色。
庄清也眼神微凝。这“惊喜”,恐怕就是催命符!
问完话,庄清也留下丰厚的赏银,示意沉云离开。两人走出柳三娘的房间,穿过醉仙楼曲折华丽的回廊。庄清也脑中飞速整理着线索:梁尘、邝盏心、西竹寺竹林、滴水观音之毒、邝盏心死前的“惊喜”期待……
就在她们即将走到楼梯转角处时,庄清也敏锐的直觉突然警铃大作!一道极细微、却带着窥探意味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毒蛇,从身后某个隐蔽的角落黏了上来!
有人跟踪!
庄清也脚步未停,眼神却瞬间冷冽。她不动声色地给沉云递了个眼色,同时加快步伐,在下一个回廊转角处,身体如同灵巧的狸猫,猛地一闪,推开旁边一扇虚掩的雅间门,迅速闪身而入,反手就要将门关上!
然而,就在门扉即将合拢的刹那,一只骨节分明、戴着墨玉扳指的大手,稳稳地抵住了门板!
庄清也心中一惊,下意识地就要出手,却在抬眼的瞬间,撞进了一双深邃如寒潭、此刻却带着明显惊愕和一丝……无奈笑意的眼眸里。
门被完全推开。
雅间内,熏香袅袅。沈渡一身墨色锦袍,正独自坐在窗边的紫檀木椅上,手中端着一杯清茶,显然也是刚来不久。他看着门口一脸错愕、还带着几分警惕的庄清也,又瞥了一眼她身后回廊的方向,那里跟踪者的气息已因她的突然消失而略显慌乱,薄唇微启,低沉的声音带着一丝玩味和不易察觉的宠溺:
沈渡夫人?真是……人生何处不相逢
他放下茶盏,站起身,走到门口,高大的身影将门外的视线彻底挡住,目光落在庄清也略显紧绷的脸上,唇角勾起一抹无奈的弧度
沈渡为夫甚是好奇,这醉仙楼……莫非是我夫妻二人什么特定的‘约会’宝地不成?两次查案,两次‘偶遇’?
上次是查庄仕洋的线索,这次是追梁尘的踪迹。
庄清也看清是他,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随之涌上的是一股哭笑不得的荒谬感。她没好气地白了沈渡一眼,迅速关上门,隔绝了外面可能的窥探。
庄清也沈大阁领好雅兴,公务繁忙还有空来此品茶?
她走到桌边,自顾自倒了杯茶压惊。
沈渡走到她身边,自然地接过她手中的茶壶替她续上,低声道
沈渡刚收到线报,梁尘最后消失前,曾在此密会过一个人,过来看看有无遗漏线索
他目光扫过门外,眼神转冷
沈渡看来,有人不想让我们查得太清楚
庄清也点头,将自己从柳三娘处得到的关于邝盏心“惊喜”的消息快速说了一遍。
两人交换了信息,心照不宣。那跟踪者气息不强,像是受雇的普通探子,不足为惧,但打草惊蛇无益。
先沈渡离开这里
沈渡沉声道。
两人默契地没有选择原路返回。沈渡推开雅间另一侧的窗户,下面是醉仙楼的后巷。他率先跃下,落地无声,随即伸手接住紧随其后的庄清也。沉云也利落地翻身而下。
后巷僻静。沈渡对隐在暗处的亲卫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们处理掉那个还在醉仙楼里像无头苍蝇般寻找目标的蹩脚跟踪者。
夫妻二人并肩走出后巷,如同寻常富贵夫妻般,融入了熙攘的街市。夕阳的余晖拉长了他们的身影。
沈渡回家?沈渡侧头问。
状清也嗯
庄清也应道,将方才的紧张和醉仙楼的脂粉气抛在身后。她主动伸出手,轻轻勾住了沈渡垂在身侧的手指。
沈渡反手将她微凉的手完全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紧紧握住。
无需再多言语,两人牵着手,朝着沈府的方向,踏着夕阳的碎金,步履安稳地走去。方才的惊险插曲,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过后,只余下彼此掌心的温度,和共同面对风雨的无声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