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子时,更深露重。沈府主院内一片静谧,只有窗外偶尔传来的虫鸣。庄清也睡得正沉,枕畔的沈渡却猛地睁开眼,锐利的目光在黑暗中如同出鞘的利刃。他轻轻抽出被庄清也枕着的手臂,动作迅捷无声地披衣下床。
几乎同时,门外传来沉云压得极低却急促的声音:“大人!明堂急报,库房失火!”
沈渡眼神一凛,明堂是内卫府存放重要卷宗和部分证物之所,此火绝非偶然!他回头看了一眼仍在睡梦中的庄清也,替她掖好被角,随即大步流星地开门离去,身影迅速融入夜色。
沈渡离开后不久,沉云才悄然进入内室。庄清也已然坐起,拥被靠在床头,眼神清明,毫无睡意,显然方才的动静已将她惊醒。
沉云小姐
沉云低声道,语气凝重
沉云明堂失火,大人已赶去处理。还有一事……西竹寺后山竹林,发现两具尸体,死状……极为蹊跷
庄清也说
庄清也声音平静,却带着冷意。
沉云据报,是一男一女。被发现时,两人……死死地抱在一起,男子……心脏被挖走,女子脸上……被利器划开一道极长的伤疤,深可见骨
沉云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
沉云更棘手的是,已初步辨认,那男子……是梁阁老家的长公子梁尘
梁阁老?!庄清也眸中寒光一闪。梁阁老在朝中门生故旧众多,地位尊崇,且与沈渡一派素来只是表面和气,暗地里颇有龃龉。他的儿子如此惨死,现场还如此诡异,若被有心人利用,煽风点火,极易将矛头指向沈渡,离间他在朝中的关系网,后果不堪设想!
庄清也此案可大可小
庄清也沉吟片刻,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锦被
庄清也立刻传信给千机堂,让他们接手去查!务必查个水落石出!所有细节,无论关联大小,我都要知道!
她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千机堂,江湖上最神秘莫测、手段百出的情报组织,行事不择手段,效率极高,且背景复杂,查起朝中秘闻和江湖阴私,远比沈渡的官方身份方便得多。而鲜为人知的是,掌控这庞大地下情报网的堂主,正是眼前这位看似养尊处优、深居后宅的沈夫人——庄清也。
沉云是!属下即刻去办!
沉云领命,迅速退下。
庄清也独自坐在昏暗的室内,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明堂的火光,西竹寺的命案……这帝京的夜,注定无法平静了。
翌日清晨,天色微明。颜幸便已起身,在侍女的伺候下梳妆。她看着镜中被精心描画的容颜,目光最终落在那件叠放整齐、华贵刺目的正红鸾凤宫装上。指尖抚过冰凉的云锦,她深吸一口气,换上了它。
庄清也并未与她同行。当颜幸乘坐的沈府马车抵达宫门时,恰好遇见沈渡下朝出来。他一身玄色蟒袍,眉宇间带着一丝处理明堂火灾后的疲惫和凝重,正与几位同僚低声交谈着,似乎是在交代西竹寺命案的后续追查事宜。
两人在宫门前相遇。沈渡的目光扫过颜幸身上那耀眼的、属于正妻才能服色的宫装,眼神几不可察地一凝,随即恢复了惯常的冷峻,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下头,算作招呼。颜幸垂眸,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心中波澜起伏,面上却一片平静。
殿内,气氛庄严肃穆。颜幸依礼叩谢圣恩,姿态恭谨。
龙椅上的皇帝看着殿下跪着的、一身正红宫装的颜幸,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兴味,脸上却带着和煦的笑容:“平身吧。沈爱卿为国操劳,朕心甚慰。如今府中添了新人,庄氏身为正妻,能如此大度周全,亲自为你打点一切,安排得如此妥帖体面,果真是庄府嫡女的风范,识大体,顾大局。沈爱卿有福啊!” 这番话,明着是夸赞庄清也“大度”,实则字字句句都在敲打和试探。
侍立在皇帝身侧的云贵妃闻言,唇角几不可察地勾起一抹极淡的、带着了然和讥诮的弧度。她那双妩媚的凤眼扫过颜幸身上那刺目的红装——这哪里是“大度”?这分明是庄清也无声却最凌厉的反击!是赤裸裸的挑衅!将圣上硬塞进来的侧室用正妻的规制送进宫,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也告诉皇帝:她庄清也,才是沈府唯一承认的女主人!什么赐婚侧室?在她眼里,不过是个笑话。
云贵妃太了解庄清也了,或者说,太了解她那位闺中密友阮惜文调教出来的女儿了。这对母女,骨子里都刻着同样的骄傲和不肯吃亏的韧性。让她们受委屈?还忍气吞声地“大度”?做梦!庄清也此举,看似冒险,实则精准地踩在了皇帝想要“试探”却又不能明着降罪的点上。
云贵妃心里门清,但她绝不会点破。打心眼里,她是偏心庄清也的。这后宫倾轧、朝堂风云,她看得太多,庄清也这份带着锋芒的“不妥协”,反而让她觉得痛快。
颜幸听着皇帝的“夸赞”,感受着那无形的压力,后背沁出一层薄汗。她恭敬地谢恩,心中对庄清也的用意更加清晰,也更深感这潭水的深不可测。
仪式结束,颜幸退出大殿。在宫门外,她再次与等候在此的沈渡“相遇”。沈渡显然已从手下处得知了西竹寺命案死者身份的消息,脸色更加沉郁。他看了颜幸一眼,眼神依旧冰冷疏离,没有任何言语,甚至没有半分停留,径直翻身上马,带着亲卫疾驰而去,方向正是西竹寺。
颜幸看着他绝尘而去的背影,心头一紧。她也听说了梁公子惨死的消息,联想到庄清也让她穿红衣入宫的用意,一种不祥的预感笼罩心头。她立刻吩咐车夫
颜幸去西竹寺
西竹寺后山竹林已被大理寺的差役严密把守。颜幸的马车刚到山脚,便被一个面色倨傲、自称姓吴的管事拦下。
“闲杂人等不得入内!速速离开!”吴管事态度强硬。
颜幸正欲说明身份,另一辆更为雅致的马车缓缓驶来。车帘掀开,庄清也在侍女的搀扶下款步下车。她一身素雅的月白常服,发髻间只簪了一支白玉簪,手持一串佛珠,神情平和,仿佛真是来上香的。
那吴管事一见庄清也,倨傲之色瞬间消失,立刻换上一副恭敬谄媚的笑脸,小跑着上前深深作揖:“哎哟!是沈夫人!小的有眼不识泰山!夫人您请!您请进!这竹林里刚出了点晦气事,夫人若要上香,小的给您引路去前殿清净处?”
庄清也目光淡淡扫过颜幸,落在吴管事身上,声音温和却带着无形的压力
庄清也无妨,既是晦气,更需佛光普照,消弭戾气。我就在这附近走走,顺便看看。这位是府上的颜姨娘,随我一道
她甚至没有多解释一句。
吴管事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看看庄清也,又看看穿着常服但气质不凡的颜幸,哪里还敢阻拦,连忙躬身让开:“是是是!夫人请!颜……颜姨娘请!”
颜幸跟在庄清也身后,踏入被封锁的竹林。越靠近中心,那股淡淡的、令人不适的甜腥气便越发明显。案发现场已被清理过,但地上残留的深褐色血迹和凌乱的痕迹依旧触目惊心。空气中弥漫着血腥、泥土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微弱的奇异香气。
庄清也的目光锐利地扫过现场每一处细节,最终停留在尸体被发现的位置附近。她微微蹙眉,似乎在极力捕捉空气中那丝若有若无的异香。
沈渡如何?
一个低沉熟悉的声音自身后响起。
颜幸回头,只见沈渡和身着大理寺少卿官袍的傅云夕并肩走来。两人看到庄清也在此,脸上没有丝毫意外,仿佛她出现在任何案发现场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份无需言语的默契,是十数载生死相托、共同进退沉淀下来的信任。
沈渡这句“如何”,显然不是在问颜幸。
庄清也并未回头,依旧专注地感受着空气中的气息,几息之后,她笃定地吐出四个字
庄清也滴水观音。
颜幸震惊地看着庄清也。这么短的时间,仅凭现场残留的气息,她竟能如此精准地判断出毒物?!
庄清也这才转过身,面对沈渡和傅云夕,条理清晰地分析道
庄清也梁公子面色青黑带紫绀,指甲亦有轻微发绀迹象,虽心脏被挖走掩盖了部分中毒症状,但结合这空气中残留的、类似熟杏仁又带一丝甜腥的独特气味,应是剧毒‘滴水观音’无疑。此毒发作迅猛,会致人心脏麻痹骤停。凶手挖心,恐怕是为了掩盖中毒迹象,或是某种邪异仪式。至于小姐脸上的伤……
她顿了顿,语气微冷
庄清也伤口边缘整齐,深度一致,是死后造成,带有强烈的羞辱意味
沈渡和傅云夕对视一眼,眼中皆是了然。庄清也的判断与他们初步的勘验结论完全吻合,甚至更精准。
沈渡知道了
沈渡颔首,对傅云夕道
沈渡这里就交给大理寺了,我们回府
他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牵住了庄清也微凉的手。
庄清也任由他牵着,对傅云夕微微颔首,又看了颜幸一眼,便随沈渡转身离去。
傅云夕哎,等等!
傅云夕忽然想起什么,对着两人背影
傅云夕对了清也!阿芝那丫头闹着想念清也小姨和阿念妹妹了,我让人直接送去你们府上了啊!晚上记得给我家丫头留饭!
沈渡脚步一顿,回过头,俊脸瞬间有点黑。阿念本来就爱黏着庄清也,再来一个从小在庄清也身边长大、视庄清也如亲姨的傅家小魔星阿芝……他今晚还想抱着夫人温存一下的计划,彻底泡汤了!这绝对是傅云夕的打击报复!
庄清也看着沈渡瞬间垮下来的脸色,忍不住轻笑出声,反手捏了捏他的掌心,带着点安抚,又带着点促狭的教育口吻
庄清也沈大阁领,有点出息,别跟小孩子吃醋
沈渡:“……” 看着夫人眼中狡黠的笑意,他只能认命地叹了口气,握紧了她的手,将满腹的“委屈”咽了回去。罢了,夫人高兴就好。只是这傅云夕……回头定要找他好好“切磋切磋”!
两人相携离去的背影,一个挺拔冷峻却带着无可奈何的宠溺,一个清雅从容眉眼弯弯。颜幸站在原地,看着他们消失在竹林小径的尽头,又看了看正指挥差役忙碌的傅云夕,再想到即将在沈府“会师”的两个小丫头,心中那点因命案带来的沉重,似乎也被这充满烟火气的温情冲淡了些许。这沈府,当真是冰火交织,诡谲与温情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