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幽暗的刑房内,空气凝滞得如同胶冻,只余下油灯灯芯燃烧时细微的噼啪声,以及那跛脚男人粗重、带着浓重痰音的喘息。他像一滩烂泥被捆在冰冷的铁椅上,残腿不自然地扭曲着,额上冷汗涔涔,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被沉云押到面前、又被强行抬起的头。
“是她!”他声音嘶哑破裂,如同砂纸摩擦,枯槁的手指颤抖着,直直指向站在沈渡身旁、面色沉静的庄清也,“就是她!我亲眼看见!在城西那个破院子!她……她杀了人!那金珠就是她掉的!休想抵赖!” 他眼中爆发出一种近乎狂热的怨毒,仿佛要将庄清也生吞活剥。
沈渡眸色瞬间冰寒,周身散发出无形的威压,如同即将扑击的猛兽。傅云夕眉头紧锁,刚欲开口呵斥,一道清亮却隐含怒意的声音骤然响起。
庄寒雁你确定
庄寒雁从姐姐身后一步踏出,站到了油灯光晕之下,明艳的脸庞带着一种凛然的锐气,直逼那跛脚人的眼睛
庄寒雁你看到的人,是我吗?
灯光清晰地照亮了庄寒雁的五官。那跛脚人浑浊的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强光刺痛,死死盯着庄寒雁的脸,又猛地转向庄清也,再转回来……如此反复数次。他蜡黄枯槁的脸上肌肉剧烈地抽搐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最终,那怨毒的目光定在庄寒雁脸上,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嘶吼道:“对!就是你!化成灰我也认得!就是你杀的人!”
死寂。
随即,庄寒雁唇角缓缓勾起一个极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诮与了然,她甚至轻轻笑了一声,目光扫过沈渡和傅云夕
庄寒雁呵,真是奇了。没成想我与长姐竟生得这般相像,连素未谋面的恶徒都能认错?还是说……
她拖长了调子,目光如冰锥刺向那跛脚人
庄寒雁你本就瞎了眼,或者……有人让你瞎了眼?
“你!贱人!胡说八道!” 跛脚人被彻底戳穿,瞬间恼羞成怒,如同困兽般在铁椅上疯狂挣扎,铁链哗啦作响,带动着残腿撞在椅腿上,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他目眦欲裂,口沫横飞,污言秽语喷薄而出,状若疯魔。
就在这混乱的当口,刑房沉重的木门被推开,颜幸搀扶着一个人影走了进来。正是天香楼那位险些跳楼的歌女。她此刻换上了一身干净的素色衣裙,脸上惊惧犹存,眼神却已恢复了清明,只是带着一种死灰般的绝望和认命。颜幸在她身后,对她微微点头示意。
歌女的目光掠过状若疯狂的跛脚人,没有一丝波澜,最终停在傅云夕身上。她深吸一口气,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沙哑和疲惫,却异常清晰:“大人,不必再问了。人……是我杀的。”
刑房内瞬间落针可闻。连那疯狂挣扎咒骂的跛脚人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猛地顿住,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愕。
“他……张公子。”歌女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他说他喜欢我,说会替我赎身,带我离开那腌臜地方。他说这金珠头花虽不名贵,却是他一片心意,权当……聘礼。”她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满是自嘲,“我信了。我以为……终于能抓住一根稻草,过几天不用强颜欢笑、被人作践的日子了。”
她抬起头,眼中是刻骨的悲凉与恨意:“那日,他又来了,带着一身酒气。我伺候他喝酒,小心翼翼地问起赎身的事……他却哈哈大笑,说我痴心妄想!他说我不过是……不过是千人骑万人尝的玩意儿!玩玩罢了!那金珠,不过是哄我开心的破烂!他骂得……好难听……”她的声音开始颤抖,身体也在微微发颤。
“我……我气疯了!脑子里一片空白!他喝醉了,躺在榻上还在骂……我摸到了头上的金簪……那是我唯一值钱的东西……”歌女的眼神骤然变得空洞而狠戾,“我把它磨得很尖……很尖……我就那么……对着他的脖子……狠狠扎了下去!血……喷了我一脸,是热的……”她下意识地抬手,似乎还能感受到那温热的粘稠。
“他……他挣扎了一下,就没气了。我吓傻了……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就跑了……那颗金珠,大概就是那时候掉的……”她说完,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身体软了下去,被颜幸及时扶住。
傅云夕带走
傅云夕挥了挥手,声音沉郁。两名差役上前,将失魂落魄的歌女押了下去。刑房内的闲杂人等也悄然退了出去,沉重的木门再次合拢,隔绝了外界的声响。只剩下沈渡、庄清也、傅云夕、庄寒雁、颜幸,以及铁椅上那个面如死灰、浑身僵硬的跛脚人。
庄清也这才缓缓踱步到那跛脚人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她的眼神平静无波,却带着一种洞穿骨髓的冰冷压力。
庄清也因为你这条腿
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如冰珠砸落,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刑房里
庄清也你走路时,重心会习惯性地偏向一侧,步幅不稳,拖曳残腿。所以,当你踩着那个姑娘慌乱逃离时留下的足印行走时,反而能掩盖你自身跛行留下的独特痕迹,让你的脚印看起来……只是‘纤细’,而非‘残缺’
她顿了顿,目光锐利如刀
庄清也很聪明,可惜,雨水冲刷,还是留下了你拖曳时,脚踝内侧用力更深的那一点痕迹
跛脚人的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一个音节。
庄清也头呢?
庄清也逼视着他,语气陡然转厉
庄清也你割了他的头,藏到哪里去了?或者说……交给谁了?
她微微俯身,冰冷的气息几乎喷在跛脚人脸上
庄清也谁让你这么做的?为什么……要选择嫁祸给我?
跛脚人猛地闭上眼,枯槁的脸上肌肉扭曲,牙关紧咬,摆出一副死扛到底的架势。
庄清也直起身,发出一声极轻的、仿佛带着寒意的嗤笑。
庄清也你可以不说
她的声音恢复了那种毫无波澜的平静,却比刚才的厉声质问更令人心头发冷
庄清也我也可以自己去查。只是……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他扭曲的残腿,如同看一件无用的垃圾
庄清也那么,你就没有活着的必要了。一个失去价值的弃子,下场通常比死狗还不如。你的主子,会替你收尸么?
“弃子”两个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跛脚人的神经上!他猛地睁开眼,那双浑浊的眸子里,恐惧、绝望、不甘、还有一丝被彻底抛弃的怨毒疯狂交织!他死死瞪着庄清也,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像是濒死的野兽在诅咒。
“我……我是喜欢她!”他突然嘶吼出声,声音凄厉,带着一种垂死的挣扎,“我……我想帮她!我想……找人顶罪!我……我看到你……你钻过那狗洞……你有金珠……你……你……”他的话语颠三倒四,充满了漏洞。但就在这混乱的嘶吼中,他眼中猛地闪过一丝决绝的疯狂!
沈渡不好!
沈渡最先察觉不对,厉喝一声,身形如电扑上前!
然而,迟了!
那跛脚人脸上露出一个狰狞而诡异的笑容,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决绝地咬了下去!
“噗——!”
一声令人牙酸的闷响伴随着骨头碎裂的声音!猩红的鲜血混合着破碎的舌头碎片,如同喷泉般从他大张的口中狂涌而出!他身体剧烈地痉挛了几下,头猛地向旁边一歪,浑浊的眼睛死死瞪着虚空,里面最后凝固的,是浓得化不开的怨毒与一丝……解脱?鲜血迅速染红了他破旧的衣襟,顺着铁椅滴滴答答流到冰冷的地面上,蜿蜒如毒蛇。
刑房内死一般的寂静,只有鲜血滴落的“嗒、嗒”声,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颜幸低呼一声,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掩住了口鼻。庄寒雁脸色煞白,紧紧抓住了姐姐的手臂。傅云夕脸色铁青,一拳重重砸在旁边的刑具架上,发出沉闷的巨响。沈渡缓缓收回伸出的手,看着那具迅速失去生命气息的扭曲尸体,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弃车保帅。死无对证。
歌女的供词看似完整,却处处透着被精心安排的痕迹——情杀、冲动、符合身份的金珠赝品。而这跛脚人的死,更是彻底斩断了追查幕后之人的线索。他最后那句混乱的“喜欢她”、“顶罪”,更像是一块故意抛出来、混淆视听的遮羞布。
沈渡针对你?
沈渡的声音在令人窒息的寂静中响起,冰冷而锐利,目光转向庄清也
沈渡还是……针对我?
他走到那滩刺目的鲜血旁,靴底踩在粘稠的血泊边缘
沈渡或者,是想借这桩血案,搅动京城这潭深水?张尚书那老狐狸,痛失爱子,岂会善罢甘休?这盆脏水泼在你身上,便等同于泼在内卫府头上
庄清也看着地上那滩迅速变得暗红的血污,眼神如寒潭古井。她轻轻拍了拍庄寒雁紧抓着自己手臂的手,示意她松开。
庄寒雁长姐……
庄寒雁的声音带着未褪的惊悸和后怕
庄寒雁最近……你可要千万小心!
庄清也转过身,看向妹妹,脸上竟露出一丝极淡的、带着安抚意味的笑意,那笑容里有着磐石般的镇定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傲然。
庄清也傻丫头
她抬手,轻轻理了理庄寒雁鬓边微乱的发丝
庄清也我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吗?
那语气,平静中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力量,仿佛眼前这血腥的死局,不过是一盘需费些心思的棋局。
她顿了顿,眼中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柔软
庄清也这一阵,你多回府去看看母亲。我怕她听到些风言风语,平白担心
沈渡的目光从地上的尸体移开,落在妻子沉静而坚定的侧脸上,又扫过惊魂未定的庄寒雁和脸色苍白的颜幸。他走到庄清也身边,与她并肩而立,两人投在地上的影子被油灯拉得长长的,在刑房斑驳的墙壁上交叠。
沈渡看来
沈渡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凝重,唇角却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沈渡有人嫌这京城,太过太平了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庄清也鬓边一丝并不存在的乱发,动作轻柔,眼神却锐利如鹰隼,扫视着这间充满血腥与阴谋气息的牢笼
##庄清也想玩火?那就要有引火烧身、粉身碎骨的觉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