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签押房内,烛泪堆叠如丘,映着傅云夕熬得通红的双眼。他捏着那枚从狗洞寻得的金珠,指腹反复摩挲着微凸的劣质纹路,仿佛要将那粗糙的触感刻进心里。金珠在跳跃的烛火下闪着虚浮的艳光,却掩不住其本质的廉价与粗陋。门轴“吱呀”轻响,裹挟着夜露寒气的庄寒雁走了进来。她未发一语,径直走到丈夫身边,目光落在他指间那点刺目的金光上。
庄寒雁看什么?看出朵花来了?
庄寒雁捏着珠子凑近烛火,只略略一扫,唇角便勾起一抹微笑
庄寒雁色泽虚浮,纹路粗笨,边缘硌手,连点像样的打磨都欠奉。西市街角那些哄骗小娘子的摊子上,三文钱能买一抓!
她指尖一弹,那金珠叮当一声落回傅云夕面前的卷宗上,兀自打着转,嘲弄着主人的徒劳无功。
傅云夕被妻子点破,脸上掠过一丝赧然与更深的凝重。他捻起那枚被鄙薄的金珠,粗糙的质感此刻更像是一根无形的刺,扎在心头。这枚珠子,与狗洞、无头尸、模糊的女子身影缠绕一处,指向一个深不见底的谜团。他推开窗,让深秋冰冷的夜风灌入,吹散一室浑浊的烛烟与焦躁,也吹不散眉宇间沉甸甸的疑云。
翌日清晨,薄雾尚未散尽,沈渡便携庄清也踏入大理寺肃穆的朱漆大门。颜幸亦步亦趋地跟在庄清也身侧,低垂着眼帘,细白的手指不安地绞着腰间丝绦,像只受惊的小鹿。沈渡瞥了她一眼,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终究是默许了这“碍事”的尾巴。
甫一进院,一股浓重的水腥气混合着难以言喻的腐败气息便扑面而来,压过了清晨的微寒。几个仵作房的杂役正抬着一块湿淋淋的门板,脚步沉重地穿过庭院。门板上覆着一层灰白的麻布,布下隆起一个人形的轮廓,边缘处不断渗出浑浊的泥水,滴滴答答砸在青石板上。最骇人的是,麻布并未完全盖住“头部”——几缕湿透、黏结成绺的黑色长发,如同水鬼的触手,胡乱地耷拉下来,发梢还挂着几丝暗绿的水草。布匹的凹陷处,隐约勾勒出浮肿惨白、五官模糊的面颊轮廓,令人望之生怖。
沈渡几乎是本能地侧身一步,宽大的手掌瞬间抬起,严严实实地捂住了庄清也的眼睛。动作迅捷而沉稳,将那片惨绝的景象隔绝在外。
沈渡别看
他的声音低沉,紧贴着她的耳畔。
指缝间,庄清也浓密的睫毛扫过他的掌心,带来一阵微痒。但更清晰的是,透过那狭窄的缝隙,她仍不可避免地瞥见了那几缕黏连着水草、垂死的黑发,以及麻布下那团令人作呕的青白浮肿。一股寒意顺着脊椎窜上。
傅云夕面色铁青地跟在后面,见状立刻厉声喝道
傅云夕还不快抬进去!杵在这儿作甚!
杂役们慌忙加快脚步,那渗着污水的门板迅速消失在仵作房幽暗的门洞内。
回到签押房,气氛凝滞如冰。傅云夕从证物匣中取出那枚粗糙的金珠,置于桌上
傅云夕此物便是唯一可称线索的证物,然其来历……
他未尽之语带着无奈。
庄清也的目光落在那枚金珠上,只一眼,便移开。她看向傅云夕,语气平静无波,却字字清晰
庄清也此珠是赝品。真正的金珠,乃云贵妃亲赐,内造之物。赤金足色,累丝点翠,嵌珠圆润无瑕,每一颗金珠内侧,皆有宫廷匠作独有的极细密錾花暗记‘云’字。世间仅此一件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枚躺在桌面的赝品,如同看一粒尘埃
庄清也后来市井仿者众多,然无一能得其神髓,不过徒有其形,粗劣不堪
仿品!傅云夕瞳孔一缩,猛地看向那枚金珠。昨夜夫人点出其粗劣,他只道是寻常劣物,却未深想竟与宫中真品有关!这赝品的出现,本身就是一个指向明确的信号!
沈渡接过话头,将昨夜与庄清也探查现场的发现简明道出:那行被雨水冲刷后仅存的纤细足迹,空气中残留的、被雨水浸泡后反而愈发清晰的甜腥麝香气息,以及庄清也关于青楼女子惯用此物避妊的推断。
沈渡足迹纤细,深浅难辨,或为女子,或为……
沈渡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掠过一直安静站在庄清也身后、脸色微微发白的颜幸
沈渡或为肢体有缺之男子。而那麝香之气,便是最清晰的指向
傅云夕的手指猛地攥紧,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的视线在沈渡、庄清也脸上扫过,最后落在颜幸身上。颜幸似乎被那审视的目光惊到,纤细的身子几不可察地一颤,绞着丝绦的手指骤然收紧,指甲陷入掌心。
傅云夕来人!传令下去!即刻起,给我搜!掘地三尺,把京城所有勾栏瓦舍、秦楼楚馆,但凡用得起、用得上麝香的花楼,一家家,一间间,仔仔细细翻个底朝天!所有鸨母、龟公、姑娘,但凡与麝香沾边的,一个不漏,全部给我拘来问话!
命令如同冰雹砸落,带着森然的寒意。一场由一枚粗糙金珠和一丝诡异甜香引发的风暴,瞬间席卷了整个京城的花柳之地。而风暴的中心,那具无头的浮尸,那行孤伶的足印,以及那被刻意遗落的赝品金珠,正无声地指向一个精心编织、却已开始崩裂的杀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