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奥赫娅第一次参与这个级别的会议。
戴尔恩家的案子牵扯到了领地与其辖区接壤的奥娅家族，作为前任家主狄安娜留下的唯一的继承人，奥赫娅当然有义务在此时出席会议。奥娅家族的嫌疑已经在调查中洗清了，而在此过程中，狄安娜的夫人、奥赫娅的父亲，那个被劳罗拉皇后杀死了作为公主的母亲并踢出皇宫，失去了皇族身份的前皇孙克莱尔，可以算得上是功不可没。
理所应当地，因为当年嫁给了狄安娜而重获了贵族身份的克莱尔，陪着自己的女儿——年仅十四岁的奥赫娅公爵出席了这场会议。事实上，按照歌秋罗帝国的法律，身为贵族的狄安娜不能将当初沦为平民的克莱尔娶做夫人，但在工厂主点起的遍地战火里实在是没有人有闲心管这档子鸟事，于是克莱尔方才能有资格再一次站在这里。
说实话，这是克莱尔为数不多好好穿衣服的时候，奥赫娅回过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后者因为不能把衣服扣子全解开而有些不爽。对于这样的情况奥赫娅也没什么好办法，事实上，从她来到这个世界开始算起的话，克莱尔已经收敛不少了。当初这个男人因为她母亲狄安娜难产而死大发雷霆一口气杀光了他跟狄安娜名下所有的奴隶不说，甚至迁怒于害死了狄安娜的奥赫娅。幼年的奥赫娅即便是有着成年人的灵魂也不免在面对这个父亲时感到害怕，但至少现在一切都变好了，奥赫娅凭着自己前世的见识和成年人的灵魂赢得了父亲的宠爱，现在更是与父亲并肩作战洗清了家族的嫌疑。
这一切都让奥赫娅体内这颗来自二十一世纪韩国的孤独灵魂感到慰藉。
是的，与尤金一样，奥赫娅也来自地球。只不过她是在这具身体还没有成型时就已经来到了这里，在刚刚被狄安娜生下来的时候，她似乎听到了父亲说要找回什么人，但彼时她那颗还没发育好的大脑接收不了太多的信息。等到进入了一般孩子记事的年纪，奥赫娅才知道，原来当初失踪的是自己一母同胞的双胞胎姐姐。
父亲说，那是一个有着跟她一样的、宝石绿色的绿眼睛的孩子。
那会是跟自己一样的穿越者吗？
最开始的时候，奥赫娅很担心这个问题。
尽管来自地球，尽管有着成年人的灵魂和记忆，但是前世身为韩国人姜雪娜的她并没有得到过多么好的生活，更不要提教育的问题了。与公爵继承人奥赫娅不同，姜雪娜在出生不久就被父母遗弃在了孤儿院门口，就连名字都是孤儿院院长起的。这样的出身自然没有带给她接收更多良好教育的机会，在离开孤儿院之后，刚刚成年的她选择了工作。可显而易见地，她只能找到些七七八八的零工用以维持自己的生计。二十一世纪的韩国是发达国家，可发达跟繁荣几乎与姜雪娜的人生挂不上关系。因为没有学历当敲门砖，因为没有父母家庭提供退路，就连同样打零工的同事们都能随意排挤欺负甚至霸凌姜雪娜。在又一个没有得到任何快乐和希望的日子里，姜雪娜花光自己身上所有的现金买了一瓶安眠药，回到自己那连暖气都没有的屋子里，关上窗点起炭，就着自来水把药片全部吞了下去。
电视剧里是骗人的。
药物中毒导致的心脏剧烈跳动在姜雪娜因为一氧化碳中毒而昏迷前开始了，紧接着是胃部的翻江倒海。可此时她已经因为吸入过多一氧化碳爬不起来，在求生的本能中她挣扎着想要去够自己放在床头柜上的手机，可在那几乎要爆掉的心跳之中，她全身的力气只足够她把那一线生的希望碰掉到了地上。
她捡不起来了。
泪水，呕吐物，模糊的充血的视野，摔烂了的三手手机。
远处高楼大厦的霓虹灯照了进来。
就像每一天的太阳落山时一样。
那就是姜雪娜最后的记忆。
再后来，就是属于歌秋罗帝国贵族小姐奥赫娅·安娜斯塔希娅·奥娅的人生了。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姜雪娜无法相信这份命运实实在在地降临在了自己的身上。尽管在过去的人生里，她看过一本又一本不幸的女主角在穿越或者重生后获得幸福的漫画，但是她无法相信有一天自己也会成为这种故事的主角。
就好像过去的不幸都是为了重生那一刻做铺垫一样。
这种命运的彩票中奖号码真的会落在她的头上吗？
可穿在身上的漂亮裙子是真实的，帮她梳头为她收拾房间的女仆也是真实的。尽管父亲很可怕，尽管魔法世界这种东西在姜雪娜看起来是如此不真实，可这一切就是如此真实地发生了。
与她过去看的漫画为数不多的不同，是女性的地位以及这个国家的规模。
仅仅是奥娅家族领地的面积，都有好几个韩国的大小……大概吧，奥赫娅的地理并不好，她已经离开学校好多年了。
总而言之，除开父亲的态度之外，姜雪娜过去梦也不敢梦到的一切，就这样降临在了她的身上。
而后来，在这十几年里，她终于还是打动了自己的父亲。深爱着她母亲的、沉浸在失去妻子和长女的痛苦之中的克莱尔接受了她这个仅剩的女儿，并因为她所展现出的神童天赋而以前任家主夫人的身份向皇室报告，正式确立了奥赫娅的公爵地位。
那是去年的秋天。
由于奥赫娅尚且年幼，公爵的事务仍然由克莱尔一手操办。但等到奥赫娅十五岁举办正式继任公爵的典礼之后，那些工作就要交还到她的手里了。
奥赫娅也是因此而感到安心的。
在那些漫画里，从外面回来的小姐常常是真正的主角，即便不是，也很可能作为女主角最可怕的竞争对手登场。克莱尔本就对导致狄安娜难产的奥赫娅心怀芥蒂，在小的时候奥赫娅甚至无意中听到过克莱尔说想要摔死她这样的话。珍妮——那个从小被弄丢的孩子，珍妮·安丽塔·奥娅，尽管从来没有出现过却得到了克莱尔全部的愧疚与担心，奥赫娅在从公爵继承人正式成为公爵之前，没有一天不担心漫画里的桥段发生在自己身上。
可是现在她不必害怕了。
在戴尔恩家族被调查时，奥赫娅出面为整个奥娅家族洗清了嫌疑。也是在那个时候，她得知了家族乃至整个贵族派对自己是多么地看中。
身为拥有玄鸟血脉的女孩，从小便展露出异于常人的成熟的奥赫娅，是他们所属意的皇位继承人。
“如今的皇室不光人口稀薄，整体也仍然没有表现出要真正与贵族和解的意思。皇帝和帝姬听从北方劳罗拉家族的煽动与贵族作对，只会白白消耗帝国的国力。那些工厂主为了一己之私大规模杀害贵族的惨案不能再发生一次了，奥赫娅，你是我们的希望。”
狄安娜的族妹是这样对奥赫娅说的。
年龄不是问题，对于一个公爵家族而言，修改继承人的出生日期以契合神谕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而且尽管奥赫娅有着不祥的金发，可所有人都告诉她，她这些年展现出的才华足以让整个帝国忽视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缺陷。尽管听克莱尔说珍妮是一个拥有着棕色直发——与大圣女相似的、柔顺的直发——以及父亲的全部愧疚的孩子，可与奥赫娅的天赋比起来，那一点都不重要了。
奥赫娅终于可以不再担惊受怕了。
所以此刻奥赫娅昂首挺胸站在第一排，这是帝国最重要的贵族才能占据的位置。这是她第一次来到都城，也是她第一次亲眼见到那个行为荒诞的帝姬。
帝姬真的很漂亮。
如果不是确定自己从来没有看过任何一本这样的漫画，奥赫娅在那一瞬间几乎都要认为帝姬才是真正的女主角。不祥却绚烂的长卷发犹如晨曦，宝石一样的金橘红色眼睛嵌在那与圣女神像六七分像的脸上。那双眼睛的轮廓是长而非圆的，像是被切了一刀的水晶柱剖面，可即便这样也仍然大得吓人——哦，或许也有这位帝姬实在是太瘦了的缘故。
瘦弱的身体，璀璨的浮金，如此不祥却如此美丽。
仅仅一撇都能让奥赫娅觉得永远也忘不掉。
但她看起来好像并不像漫画里的女主角们那样受宠。
奥赫娅清楚地看到，皇帝哈哈大笑的时候，那位帝姬紧张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即使知道对方与劳罗拉沆瀣一气，目标就是害死她和她爸爸这样的贵族，奥赫娅也仍然感觉帝姬很可怜。
只不过是一个孩子而已，被作为其姥姥所出身家族的劳罗拉家蛊惑并不完全是她的错。
这个孩子或许真的觉得自己是在为了帝国而努力，毕竟作为帝姬她确实能给一部分贫民带来很大的帮助，更何况她这几个月确实是为了平民放弃了自己身为帝姬的生活条件。想到这些，奥赫娅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有办法真的讨厌这位帝姬。
不……
可是她确实是害死了无辜的贵族。
是啊，虽然作为被劳罗拉利用的对象帝姬确实很可怜，但艾德尼菈家的少爷确实是被她无辜杀死的。在进都城后奥赫娅见过艾德尼菈夫人，失去了儿子的后者因为所受打击太大精神崩溃了，至今仍然无法回领地。魔女的力量太大，奴隶们根本没有办法把她送上马车，只能请医生就地治疗。
所幸艾德尼菈家族在都城有房产和土地。
可要这样说，奥赫娅也不认为那是帝姬本人的意图。从她听到的消息来说，帝姬看起来是真正善良的孩子。那么就只剩下一个可能性——是劳罗拉将帝姬打扮成那副样子，送她去出演那场残忍的滑稽戏。
奥赫娅从未听说过献祭贵族求雨的方法，即使是在这个魔法世界。
劳罗拉只是运气好罢了。
杀死了一位拥有皇族血脉的公爵长子，同时让自己的傀儡攫取了被神眷顾的名声。
又或者这根本就是黑魔法——圣女诗中说过，建国之战后不久，潜藏在帝国人类之中的恶魔们发动了意图颠覆帝国的战争。而在那场战争之中，以温西卡为首的恶魔军队使用了很多不应该出现的、邪恶的黑魔法。
黑魔法出现的目的就是戕害人命和颠覆帝国，而其施展时所产生的迹象经常会让人误以为那是神迹。
……一切都能对上了。
奥赫娅看着眼前的帝姬，由于所站位置的缘故，此时奥赫娅并不能看到对方的脸。
但对方很明显因为所看到的东西感到不适了。
——那是浑身赤裸的戴尔恩父子，其中戴尔恩伯爵的身体明显是残缺的。
在两腿之间。
奥赫娅听说过这件事，戴尔恩伯爵在二十多年前的暴动中——当时他还不是伯爵——将彼时尚且年幼的儿子藏了起来，但自己却遭了乱党的毒手。那些人将伯爵家族所有的孩子一起掳走，成年妇女但凡不愿投降便直接处死，成年男性则是全部充作了他们所谓的衍圣公。
伊·登特·戴尔恩，也就是后来这位戴尔恩伯爵，因为反抗那些乱党的暴行，被一个强暴不成恼羞成怒的女人活生生一把扯成了残废。这也是之后贵族复辟戴尔恩家族重新夺回领地，却至今只有两个成员的原因。
帝姬显然也因为目睹那场多年前暴行留下的痕迹感到不适，尽管戴尔恩伯爵确实该死，但这样的侮辱实在是太过残忍。奥赫娅低下头捂着嘴不忍心去看——她甚至险些尖叫出声，恶心不适感觉的翻涌之中，她意识到自己应该是能够与那位帝姬达成共识的。
放任一个善良的孩子因为她本身的善良和无知而沦为恶魔和黑魔法的傀儡的话……
那也太残忍了。
奥赫娅还没有想出该怎么对父亲说出自己的这些想法，朝会就已经结束了。帝姬带走了那对父子，而克莱尔领着奥赫娅上了皇宫为他们准备的摆渡马车。
“皇宫很漂亮。”
“……嗯，是的。”
尽管恶心劲还没有过去，奥赫娅也仍然无法否认这句话。皇宫确实很大很漂亮，比起在克莱尔与狄安娜结婚后按照前者的习惯重新布置的庭院，这个作为原件的地方虽然老旧破败了，却也仍然能看出曾经的辉煌。
“喜欢吗？”
“什么？”
“我问你，你喜欢皇宫吗？赫娅。”
“当然了，这里是您的家呀。”奥赫娅看着克莱尔，对对方的问题有些莫名其妙，“虽然有些旧了……但是还是很美丽。如果是春天花朵全部盛开的时候，那些墙壁都会被花朵瀑布遮挡住吧？可惜现在已经是秋天了，要不然……”
“它以后会是你的。”
克莱尔打断了奥赫娅。
“以后你什么时候看都可以。”
“什、什么？”
克莱尔知道奥赫娅明白他的意思，没有继续解释，转而是直接放下为奥赫娅撩起来的窗帘，整个人向后仰靠在马车柔软的靠背上：“对了，珍妮找到了。”
无疑，奥赫娅瞪大了眼睛。
“珍妮……”
“按照送信的速度算，她现在应该已经快到都城了。到时候你们会见面的，你记得教她贵族的知识和礼仪。”
克莱尔所言非虚，就在他与奥赫娅交谈的此刻，珍妮也坐在另一辆华丽的马车里。女仆将手绢递给她，可哪怕再多手绢也擦不干她不断滚落的泪水。
灰色的头纱盖在她棕色的长发上，她身上是为母亲所着的丧服。
自从生下她就再未展露过笑颜的母亲，终究还是抱着对她父亲的恨意离开了她。
“珍妮小姐，大夫人交代了，到了都城见了公爵和大夫人之后，您不要暴露身份。如果公爵知道您是大夫人的私生女，那她是不会让您住进公爵府的。”
“可是这是欺骗……”
珍妮哽咽着。
“我、我不应该欺骗自己的家人……”
“正因为公爵和大夫人是您的家人，您才不应该说出去。公爵从小没有同龄的玩伴，也没有了母亲，她会因为找回了妹妹而高兴的。大夫人是您的父亲，这些话也是他交代的，您怎么能让他伤心呢？”
是啊……
如果不说谎的话，就连与家人生活在一起的机会也会失去的吧。
珍妮靠在女仆身上，哭累了，却还是停不下纠结如麻的思绪。
家人……公爵殿下会接纳她吗？如果公爵殿下不开心，不想要她这个姐姐，或者她的谎话被戳破了的话……
无论怎么想，珍妮都只觉得公爵不会喜欢自己。
尽管现在公爵殿下已经是公爵了，可毕竟继任仪式还没有正式举办。珍妮这些年尽管跟着身为平民的母亲生活，可父亲给的钱找的老师买的书从来没有少过。如果公爵殿下发现了她有知识，发现了她也一直被自己的父亲宠爱着……公爵殿下会感觉到自己的地位被威胁吗？
她并不想抢公爵殿下的位置。
她不想要被自己的姊妹厌恶。
她只是想和自己的家人们生活在一起。
女仆只当是珍妮母亲临死前那淬毒的眼神和断续重复着克莱尔名字的声音吓坏了这个孩子，揽着她的肩膀让她靠在自己怀里，轻轻地为她擦拭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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