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着头。
戴尔恩父子——不,现在已经被剥夺了姓氏的伊和英两人低着头跟在帝姬身后,而帝姬也低着头一个劲往前走。谁也不抬头谁也不说话,只是前二者浑身散发着尴尬恐惧而又带着些许惊喜的复杂气味。
不过星缇纱还是闻不到。
星缇纱没空管那两个为了给自己遮羞恨不得再多长两双手出来的男人,被薇丽娅莫名其妙来了一记政治肘击的她此时正盘算着该如何对待这两位被甩给她的大麻烦。
以及比这要重要得多的、她不得不考虑的另一件事:薇丽娅究竟想干什么。
究竟是单纯的捉弄她,还是为了向贵族派传达什么信息?薇丽娅究竟还能不能坚定她那个本就已经被她自己弄得屁用没有的立场?
这是星缇纱现在没有办法确定的。
但是无论如何,她不能让这俩人死得太快。现在是坐实她魔怔黑小将属性的重要时期,要让贵族们看到这两位仁兄是如何在她手里受磋磨的才好。星缇纱本人倒是对这样的表演毫无心理压力和道德负担,但对于刚刚改制不久的矿场而言这会是个产生不良影响的大麻烦——而且图省事半路杀了埋掉也是不可以的。
夹在她卷发上的神鸟翼发夹歪了,英用余光看见,想要上前帮星缇纱重新戴好却被父亲一把拉住。
父亲狠狠瞪了他一眼。
朝会还未结束,但被半路叫来的星缇纱可以早退。此时星缇纱已经带着这俩尾巴离开了议事的宫殿,却没有让人为她准备摆渡车。在初秋的皇宫林荫道上她就这么慢悠悠地走着,嘴里却是已经不耐烦地啧了几声。
该死的玩意,你们怎么不去死啊!
来来往往的仆人,被宣召入宫的贵族,一双又一双眼睛或好奇或惊讶地被这二位裸男吸引过来。比起似乎早已有了麻木于此的经验的父亲,英显得窘迫不堪。后者手忙脚乱地试图让自己看起来不那么卑贱而滑稽,但无论如何努力都仍然以失败告终。他的后颈还没有被烙上印记,但赤裸的男性躯体实在是无法表现出旧日的贵族气概。
他知道他是该庆幸的。
帝姬的善名他有所耳闻——为了救济平民亲力亲为,与矿场的奴隶同食同寝。能够落到帝姬殿下的手里,确实是一般奴隶八辈子修来的福分。
可他本不是奴隶。
低垂着眼眸迫使自己不去看周遭一切的英实在是无法假装听不到周围的声音,被拘捕以来他没有好好吃过一顿饭,方才还被当着众贵族的面烧伤了经络。他那变得瘦削的脸颊上,撑不住往日内敛而温和的神情了。
算不得形销骨立,但他总觉得有什么东西掉正被自己一步一步踩碎。裸露的躯体和躯体上那些被刑讯逼供留下的疤痕,每一秒都在告诉他他已经不再是过去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文官。
他走得很勉强。
“走快点!你们两个贱奴磨磨唧唧的想干什么?腿瘸了还是几把断了,迈不开步子就给我用手爬!”
帝姬生气了。
英咬了咬嘴唇,加大步子跟了上去。
皇宫不算大,比起戴尔恩家领地里的府邸实在是一般得很。可这一步步都像是凌迟,英用余光偷偷看帝姬一面自己落太远或是超过她,而那比他更消瘦却挺拔的身姿,让他更是心如刀绞。
曾几何时他也曾如此骄傲,而现在,他所能感受到的,只有他的理想、他的事业、他想做的一切和他作为文官贵族的操守,都正随着他的魔力一起烟消云散。
他曾经为被卷入党争的其他贵族青年抗争过,但当戴尔恩家落难时,没有一个人站出来为他们说话。
被烧伤经络的痛苦如同附骨之蛆。
英只觉得自己再也抬不起头来。
可再漫长的路终究也是要走完的,喧闹渐近,他下意识抬头,只见自己和父亲已然是随着星缇纱帝姬走到了皇宫大门。随着跨过那本就大开的门,无数来往行人贩妇走卒的议论与指指点点,在刹那间汹涌而来,将他与父亲溺于其中。
帝姬捂住了头,英意识到自己让帝姬感到了困扰他想要上前说些什么,就像一个文官该做的那样为帝姬分忧——可他抬不起手。
无形的奴隶镣铐压在他的身上,仿佛有千斤重。
可帝姬看不见。
星缇纱根本懒得管英的伤春悲秋,她是三步并作两步如一支离弦之箭般冲出皇宫大门的。她告诉赶车大娘自己没出什么事只是有些突发情况的声音穿到英的耳朵里,后者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攥紧了拳头。
“怎么弄那么久?饿坏了吧,快来吃吧,看您那么久没出来我干等着也不是个事,刚去给您买了包子现在还热乎着呢。”
“……嗯,谢谢大姨。”
本想解释说薇丽娅作妖,可看着大娘和蔼的笑脸,星缇纱决定闭上嘴巴。
包子好好吃。
氤氲的蒸汽不知怎的就把星缇纱的鼻梁熏得有点酸,她知道告诉大娘发生了什么也只会徒增对方乃至厂里其他人的焦虑,但在猪肉白菜包子里那点油汁随着她咬开包子皮在她舌尖炸开的那一瞬间,星缇纱差点没有抑制住开口的冲动。
不光是刚才的事情。
星缇纱也不知道从哪里说起。
总之薇丽娅是从来不会去考虑她有没有饿肚子这样的事情的,尽管过去以为这就是一种正常的家庭关系,尽管后来知道了这一切是因为薇丽娅才是这个家庭里真正的受害者,可在这一瞬间星缇纱还是红了眼眶。
就着从鼻咽管往下淌的眼泪,星缇纱三两口吃完了大娘带给她的包子。
钱,大娘自然是不肯收的。她说这像什么话,您给我开那么多工资还包吃住——就连这赶车也是我在您手下现学的呢。每次出门要是耽误了吃饭您还额外贴钱,我给您买个包子多天经地义的事情,当着街上这么多人的面您就别撕吧了,赶紧上车吧,我家孩子说您最近老是干不完工作每天都加班到很晚。
话没说完,大娘注意到了星缇纱仰起的小脸上那通红的眼眶。她诶呀地叫了一声,说您怎么还哭了。星缇纱这才知道自己漏了馅,也不掩饰什么当即就是顺杆爬,仗着自己一脸的可怜相,硬是让大娘不得不收下了她的钱。
而跟在她后面的戴尔恩父子,自然是与周遭行人一样全程目睹了这一出赶车人不愿意收钱把帝姬急哭的戏码。眼看着星缇纱马上要上车,伊赶紧让儿子跟紧自己,而他自己则是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星缇纱身后。达官贵族都好面子,但凡不是有什么特殊癖好的都不可能让自己的奴隶一路裸奔。英还没有搞明白父亲的想法就被拽了过去,可那赶车大娘听到动静一转身立马被这二位裸男吓得大叫一声,一把将还没擦干净嘴角的星缇纱拉过去护在身后,紧接着抄起马鞭对着伊劈头盖脸就抽了过来。
啪!
伊、英和星缇纱都还没来得及解释,带着破空声的马鞭就已经抽到了伊的身上。过去的养尊处优让这位才当了奴隶的前贵族老爷连躲避都不知道,硬是用身体接了这一鞭。
皮开肉绽的伤口让他直接惨叫着倒在地上打滚,所幸那车娘害怕出人命,下意识抽的是他的躯干而非头部,否则此时他怕是连这惨叫哀嚎也要发不出来了。星缇纱赶紧解释这两人的来历,听到后二者的贪污数额那一瞬间车娘的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抖着手指着他俩问星缇纱真没弄错?星缇纱说不会有错,即便是被贵族们推出来转移视线的,他们家也得是实实在在贪了钱占了地才能被抄出来。车娘愣了一下,说什么转移视线转移什么视线什么是视线,星缇纱赶紧说一会回厂里我慢慢跟您解释,现在您得先帮我个忙。
英试图将自己满地打滚的父亲扶起来,可同样没干过活的他一下手就扯到了伊身上的伤。疼急了眼的伊大叫着骂他不孝,近乎绝望的英抬起头,看向了正提起裙摆踩着脚踏登上马车的星缇纱。
星缇纱正好扭过头,她那酷似大圣女的面容与矮小消瘦的身体一同居高临下地映入了英的眼帘。
“帝、帝姬殿——”
“滚!你害人命的贪官、光屁股的骚/货!别靠近我们厂长!”车娘那厚实又满是老茧的手掌大得跟蒲扇似的,一把给英推了个踉跄。后者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耀眼到令人昏昏欲睡的正午太阳下,他只觉得头晕目眩,险些吐了出来。他听到那车娘还在骂着些什么粗鄙难听的词汇,可万般羞耻汇聚在一处让他更是拼了命要去够星缇纱的车门——难道要他光着身子一路从这里再走去矿场吗!?在皇宫里已经被无数昔日同僚看了个遍,他不该再被这大街上市井里来来往往的百姓乞丐羞辱啊!
车娘看他如此不要脸,一面骂着一面要再去拿马鞭。星缇纱一把撩起车窗的麻布窗帘:“姨,别抽他了。让他扶着他爹吧,要不然这俩走不了路耽误时间,我今天来不及回厂里开会了。”
“好——算你们俩命好!还没听到厂……帝姬殿下说的话吗!?赶紧去把你那挨千刀的爹扶起来!耽误了帝姬殿下的时间你们俩有一万条命也不够赔的!”
英的眼泪那是直接就下来了。
他很干脆地无视了车娘的威胁,拼了命也要去扒拉那已经关上的车门。挨车娘扯下来又扑上去,直到那门被星缇纱一把推开狠狠给了他一耳光。
“滚下去!自己跟着车跑听不懂吗!姨!今天不赶回去了!帮我赶车!哪人多去哪!今天早上不干别的了!专门就溜这俩死人玩意!你!过来!把这个牌子自己挂到脖子上!给你那老爹也挂一个!拿着锣自己敲自己念自己的罪名!敢不开腔不跟着车我立马抽死你们!”
那是两个钢制的牌子,银光闪闪的牌子上嵌着红铜的大字,简明扼要地把戴尔恩家族的罪行总结了出来。牌子上连着的链子是锁链的模样,看得英是双手颤抖,不愿接也不敢不接。
最终他还是选择了服从星缇纱残忍的命令。
星缇纱的车驾不快,就连他现在这样踉跄的脚步都能跟上去。可英头晕目眩之中,只希望前方那辆马车能开快些。
“我、我是英·登特·戴尔恩,我……”
“喊大声点!没吃饭吗!?”
帝姬直接从车窗探出半个身子,扭过头对着英破口大骂。本就因为后者而聚集在街道两旁驻足围观的行人爆发出惊呼,而紧接着帝姬一撩头发从车厢里又拿出一副铜锣:“列位乡亲!大姨大妈!这俩是南方特大贪腐案的罪犯!这个阉人是前戴尔恩伯爵,他在南方光是黄金堆了十三间大仓库!看着人饿死让粮食堆在仓库里发霉!多少平民是因为这种人卖儿卖女都活不下去!你们说,这种人他该死不该死!”
星缇纱拿铜锣当标点符号半句一敲,话还没说完人群就已经沸腾了。
在那些群情激奋的痛骂之中,在那些拥挤汹涌的人潮当中,一双安静的水绿色眼睛从始至终落在英那年轻却佝偻了脊背的瘦削身体上。
这是一双属于贵族小姐的眼睛。
杨婉的目光穿过周遭被煽动的、衣着破烂却神色疯狂的人群,静静的看着那个青年。
这是一个落后而野蛮的国度。
杨婉的眼睛倒影出那位帝姬一条腿跪在车窗框上探出来敲锣的半个身子,而后又将目光重新放在了那个赤裸的青年身上。从来到这个世界已经过去了好几天,占据了一具名字与前世自己姓名发音相似身体的她,第一次对自己所处的环境产生了实感。
麻木的人群不明所以地用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作为发泄情绪的靶子,正如她作为华夏国学生学习历史专业时所见的一样。
连那位帝姬也说了罪责是由伯爵犯下的,可无知而麻木的人们似乎已经认定了那个伤鹤一般单薄的青年也是罪人。而那帝姬自己,也理所应当地将那个无辜的官员与他的父亲一同推出来,不明不白地承受这些不应该加诸于他的侮辱和怒火。
很明显,这个国家的帝姬并不在乎折断一个无辜者的傲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