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娅妮丝醒来的时候，是夏天的一个傍晚。
远处像是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她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显然时间不短。昏沉的大脑让她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自己在哪里，直到看到穿着短袖校服的儿子跟着帝姬一起从宿舍楼外路过，她才想起来自己身处何地。
怎么睡着了……
一同作为门卫兼宿管的另外一名妇女已经在女寝门卫室靠窗的桌子前吃起晚餐，方方正正的铁饭盒里杂粮饭上盖着热腾腾的炖土豆。香味勾得丽娅妮丝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她从铺着干草的角落里起身，跟对方道了歉说自己不该值班时睡着，对方并没有搭理她——一如既往，与她搭班的两名妇女都不怎么喜欢搭理她。丽娅妮丝知道对方大抵是因为她的外貌所以不愿意与她搭话，她低下头看着自己被金色皮毛所包裹的两条前腿，小声说了一句“那我就先走了”走出了门卫室。
自从在逃亡路上醒来之后，她就变成这个样子了。
屋外刚刚下过大雨，阴沉沉的天空下，丽娅妮丝的四个鹿蹄轻轻踩在结实漂亮的水泥地上。这是多么神奇的东西啊，灰色的，闪着细碎的光，结实得根本无法在那上面踩出脚印。丽娅妮丝第一次见到这东西的时候差点一脚踩到正铺的、还能流动的水泥里。幸好她赶紧抬起了蹄子——她那足够轻的体重没让她在上面踩出脚印。
也不知道为什么变成了这副模样还是这么轻。
不过无论如何，她不再发烧了。
再也没有像在地牢里的时候一样高烧不退，尽管鹿的下半身穿不上帝姬发的新棉裤，但是她也不太需要这个了。
帝姬是很好的人呢。
工友吃饭的铁盒是她做的，丽娅妮丝母子的命也是她救的。
丽娅妮丝回忆不起来自己究竟是如何离开地牢的，自己年幼而且受了伤的儿子要怎么拖着完全不省人事的她逃出来？她想不通，她的孩子也不愿意跟她说话。
或许是变成了半鹿半人的这幅样子确实太吓人了。
她瘦弱的身体甚至没办法为儿子挡住寒风，更没有办法挣到他需要的粮食。她不得不看着自己的孩子划伤脖颈再用烂布条裹住伤口然后再挨家挨户地推销自己，以便在闝客询问时露出位于脖子侧面和前面那些不会让他被送到火刑架上或者剥皮刀下的伤痕。
他还那么小。
可客人更不会为了一个半人半鹿的怪物付钱。
她只能躲在远处。
看着儿子被人拉走，看着儿子紧紧握着只有一点点的铜币买来连他自己的肚子都塞不饱的粮食。
她几乎不知道自己和自己唯一幸存的孩子走了多久，她只记得当自己的孩子晕倒在冰天雪地里的时候，她连将他抱起来的力气也没有。她试图用鹿身的体温保护他，就像北方山林里的狍子那样，可她的儿子呼吸却仍旧越来越弱。
直到帝姬听到了她的哭泣声。
她很久之后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在像对待初生婴儿一样将她的孩子用自己的棉服包裹着抱起来之前，帝姬就已经摸到了他后颈的伤疤。彼时的她甚至忘记了恐惧，只记得那天晚上矿场宿舍里的火炕是烧得多么的暖，那个叫做珀姬的女孩子又是怎么样攥着她儿子的肩膀痛骂后者的。
丽娅妮丝不知道什么叫做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只是在很久之后她意识到那是一种源自共同苦难的感情。而在十三年前，那些举着火把冲进贵族府邸杀死贵族的人们，通常将这种感情称之为爱。
对于帝姬在课堂上所说的“阶级兄弟姐妹”的爱。
与不允许他们这些奴隶直视的圣女像不同，帝姬尚且年幼。熬夜工作和过度消耗魔力让她的脸一度瘦得吓人，两颗比伯爵儿子所佩戴的宝石更耀眼的大眼睛嵌在那张脸上，甚至显得大得有些吓人。丽娅妮丝不知道为什么帝姬不回家，每天每天都住在煤矿边上。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帝姬如此执着于教会平民和奴隶的孩子读书识字，每天每天，穿着粗糙的墨海色制服系着围裙，在瘸腿的木头办公桌和还散发着油漆味的黑板之间来往。
她的儿子仍旧胆怯，害怕着第六个人发现自己的身份。
可帝姬当然没有太多时间管他。
尽管在丽娅妮丝看来，帝姬已经在她的儿子身上付出了超乎所有歌秋罗人所能想像的时间。
按照帝姬所说，煤矿的开采迫在眉睫。同时趁着此时试验资料和图纸上诸如高炉炼钢之类的内容并尽量上马生产——丽娅妮丝听不明白，她只知道在几个连轴转的日夜之后帝姬拿出了厚厚的规划图，砖窑和高炉以近乎肉眼可见的速度被修建起来。戴着用湿木掏成、塞了些破布的还用边角料裁成带子接上金属卡扣的安全帽的帝姬，前脚视察完尘土飞扬的工地，后脚还要飞奔着过去给孩子们上课。
孩子们。
帝姬把这些孩子说成“我的孩子们”。
丽娅妮丝忽然意识到她跟自己几乎同龄。
地基开挖，旧有平房的不远处，新的宿舍楼开始修建。
丽娅妮丝看着那些砖瓦结构的建筑随着草木一起生长。
春天来了。
一开始还能带着附小的孩子们上山玩耍的帝姬彻底失去了私人时间，而丽娅妮丝的儿子也变得越来越忙碌。寒风仍然在每一个清晨从木窗框的边缘裹挟着矿山特有的煤尘气味钻进来，当丽娅妮丝前往食堂外的洗手池用那种被叫做“自来水”的水按照帝姬的要求洗漱时，她的儿子早已经在帝姬的办公室里开始了新一天的学习。
从天还没亮的时候开始，在他的同学们开始跑操之前结束，而洗漱则是被安排在在更早的时间。丽娅妮丝远远地看过很多次跑操，一开始的矿校还没有铺好煤渣跑道，那些在青蓝色天光下用圣女带来的数字喊着一二一的孩子哈着白雾，在铲过雪的土地上跑圈。
铲雪是值日生的工作，需要早早起来提着灯去干活。在轮到她儿子的那天丽娅妮丝想要帮他干，可他的孩子像是害怕其他同学笑话似的，将灯挂在低矮的树枝上之后看也不看她，拿着铲子和另外两个学生一样埋头苦铲。
那天叼着哨子领跑的是红头发的萝丝小姐，尖锐的哨声穿透了操场上薄薄的雾气。
学生食堂照例早早准备好了早餐，温暖的热气从打饭窗口后面蒸腾出来，裹挟着杂合面、红薯、土豆跟稀粥的香味扑在每一个推开了食堂厚重木门的人脸上。班长们大声喊着要自己班级的同学按秩序排队，顺便还把几个试图插队的拽到队伍最后面去。队伍最前面大号长柄金属饭勺和餐盘碰撞的声音与熙熙攘攘的交谈声混杂交织，打到了饭的孩子们则端着早餐三三两两结伴在长条凳上坐下，迫不及待地解开最靠上的衣服扣子——用帝姬教的词来说，那好像叫做“风纪扣”——在刷着“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强身健体投身建设”这样标语的墙壁为他们所构造出的这处能遮蔽风雪的温暖建筑里大口大口地享用这一天的早餐。
在来到这里之前，他们所有人几乎都没有能真正吃饱过，更遑论一日三餐这样奢侈的生活了。丽娅妮丝看着自己的儿子大口又小心地吃光盘子里所有的东西，滚烫的稀粥一下子就被喝掉了大半。他吃得很快，但是每一口都在小心翼翼地品尝着食物每一分味道。尽管与其他同学并不是很玩得来，但很明显他没空在吃饭的时候想这些有的没的。
勺子把碗和盘子都刮出响声。
早饭之后排着队放好餐具，在寒风里用自来水洗过手就该去教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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