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无疑问,希莉安娜是个好名字。
看着一抬手一提裙都极其僵硬的希莉安娜,星缇纱的思绪不知怎地飞的有些远。比起她这个来自神谕不需薇丽娅亲自动她那高贵的蠢脑子的名字,还有雪蜜儿这种一看就是直接按照头发眼睛颜色起的名字,这么个寓意着聪明独立、充满了活力和激情,还代表着积极面对生活挑战永远勇敢善良富有智慧的好名字,星缇纱怎么想都觉得肯定不是薇丽娅起的。
更不可能是瓦莱亚夫妇。
她的亲生母亲应该很爱她吧。
……她母亲本应该过上好日子了。
周围还有人在窸窸窣窣地小声交谈,从这些交谈声之中,星缇纱得知希莉安娜的母亲已经病逝——刚好就在她发难的半个月之前。星缇纱几乎没有意识到自己抓着鲁米瑞尔手臂的手指猛地使了劲,不过幸好,这位被她顺毛捋爽了的公爵阁下满以为她是因为皇帝这一记莫名其妙的肘击而难过呢。
对着鲁米瑞尔的安慰,星缇纱双眼含泪点点头应付了过去,顺手还将鲁米瑞尔递给她擦眼泪的绿色丝绸手绢折两下塞进了口袋里。
鲁米瑞尔注意到了她这个动作。
星缇纱不用看都知道这一点。
为什么不看?
因为她在看希莉安娜。
事实上说是苍绿或许有些有失妥当,因为在中文里“苍绿”可以指代好几种截然不同的绿色。准确说来,那是一身以接近深海绿的、极深的绿色为主的礼服。而在此基础上,绣着金色玫瑰的小灯笼袖——是近似于星缇纱最常穿的、像是朱丽叶袖裁掉下半部分的那种——则是分了两层,颜色深邃的内层笼罩在中间分开的轻纱外层之下。那外层的浅粉轻纱下端裁成细长的两条,穿过袖口收紧部分为其预留的抽带口,在她手臂外侧打成两个极漂亮的蝴蝶结。而这轻纱的上端,则是连接着她的领口:在丝绸、轻纱、金线和那些极小但极多的宝石花蕊所制作的繁花之下,打褶的浅粉轻纱恰好作为这繁复色彩与深邃的绿色裙子主体的间隔。而在那几乎遮盖了她整个胸膛和同样面积的繁花正中,一朵颜色绚烂如同浓缩了一整片傍晚天幕的绢制花朵,和它花蕊处嵌入的那一枚足有两个拇指盖大小的红色宝石,吸引了在场几乎所有人的目光。
不同于其他花朵那些用金丝和细碎宝石制作的花蕊,在这朵花的中心,就只有这一块宝石。
繁花沿着衣领蔓延到她的后背,而她那位于腰后的大蝴蝶结同样引人注目。在腰线处折成巴掌宽的腰带同样是浅粉色的轻纱制成,而其实际宽度至少有三四十公分,在希莉安娜的腰后打成了一个夸张的大蝴蝶结,其与裙摆等长的拖尾则是越往下越宽,直到末尾斜着两刀,向上裁剪成斜角。
随着希莉安娜的舞蹈,拖尾在空气中划出一道道还算漂亮的弧度。
那结构繁复还带侧开襟的裙摆下是层层叠叠缀满绚烂假花的纱制裙撑,而开襟的部分也是同样——就仿佛她的腰际有一道裂口,倾泻下了绚烂繁花所构成的瀑布,而这瀑布在她的脚踝边形成湖泊。
是星缇纱设计的款式。
薇丽娅那蠢货应该不至于为了不让她挣自己的钱请人抄袭她的设计吧?
不过这年代也确实没什么抄袭的概念。
但是尽管如此这么短时间现做估计也来不及,应该就是去买的现成货。
也算她支援工业建设了。
繁复弦乐堆叠的舞曲此时才渐渐进入高潮,可希莉安娜显然已经有些支持不住了。她穿着墨绿色高跟鞋的腿脚因为紧张而快速流失踢开沉重裙摆的力量,修长的手臂没有一次能真正舒展到舞蹈需要的程度。她甚至不得不笨拙地弯下腰把裙摆攥着提起来再继续,而烛火摇曳亮如白昼的大厅里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金制的玄鸟镜项链像是重有千斤的枷锁,链条上固定的一颗颗红色宝石像是从她脖颈和胸膛渗出的血珠。她被渗出细汗的脸上表情越来越难堪,汗水让她浅粉色的、以不规则的节奏缀着些与衣服领口花朵同样工艺红色小花的丝绸手套在掌心位置颜色变深。
回旋,回旋,回旋。
繁复而馥郁的舞曲如同冬季降临之后这个大厅所悬挂的窗帘一般厚重层叠,在如今的星缇纱听来已然满是王朝末年腐烂的奢华。像是嵌满纷乱珠宝的黄金楼梯,在琳琅华光里旋转向下。
这样的通感令她有些反胃。
“星塔……”
塔德终于回到了大厅,他像是在水草里冲刺的鱼一样,三步并作两步穿过人群快步走到星缇纱身旁。
“没事,塔……”
嘭。
所有人在那一瞬间扭过头去,包括星缇纱和塔德。
希莉安娜摔倒了。
她踩到了自己的裙摆,而后摔得爬不起来。她整个人像是一捧被砸在地上的花束,双手隔着裙摆撑着地面,肩胛都在明显地颤抖着。塔德嘟囔着隔着这么多布料也不应该摔伤啊,再一转头发现星缇纱已经不在原地了。
“你没事吧?”
快步跑到希莉安娜身旁的星缇纱隔着裙摆和裙摆下的几层布料攥起铝制裙撑横骨以便自己蹲下,希莉安娜听到她的声音方才转过脸——那上面早已满是泪痕。
妆面都被眼泪冲花了,坠着纱的花朵头饰也摔歪了。
诶。
星缇纱暗叹了一口气。
看来即使在家时没得到多少资源,她的母亲也确实有把她保护得很好。星缇纱已经不记得自己上一次这样无所顾忌地当着这么多贵族的面真心实意哭出来是什么时候了——薇丽娅死的时候她有落泪吗?或许吧,记不清了。
她母亲看到自己的孩子被薇丽娅拿来当成挤兑星缇纱——甚至仅仅是为了赌气而非政治目的挤兑星缇纱的工具,会是什么感受呢?
至少在这一点上,或许该庆幸她母亲已经不在了吧。
“我、我……”
希莉安娜哽咽着,眼泪还是止不住地流。星缇纱不确定她在哭什么,是害怕被她针对?还是因为在这么多贵族面前丢脸了呢?她不知道,但也不想苛求一个由使女母亲生下的十二岁姑娘。星缇纱站起身,背着光向希莉安娜伸出手:“没事的,希莉安娜姐姐。你也是第一次参加秋季庆典吧?问题不大,快拉着我的手站起来吧。”
就这样,希莉安娜被星缇纱拉起来并带着离开了大厅中一众贵族的视线范围。星缇纱本来是想把她直接送回寝宫,但希莉安娜不愿意就这样离开。于是在接到礼官带来的薇丽娅口信后,星缇纱只能把她留在休息室里。
有女仆照看,不会有什么事的。
星缇纱离开之前回头看了一眼,看到女仆正给希莉安娜倒上温热的牛奶,她便关上门离开了。
“帮我跟劳罗拉的两位以及希伊亚公爵和沙莱少爷说一声。”
“是。”
薇丽娅的召见无非仍旧是那套无理取闹的找茬流程,确认细节,然后揪着星缇纱质问她为什么要抢属于希莉安娜舞会焦点位置。她用希莉安娜的亲生母亲来讽刺星缇纱——你不是日日夜夜与贫民奴隶盗贼倡伎同食同寝吗?怎么连一个使女的女儿都容不下?
“我看你根本就是装的!”
“够了!”
星缇纱彻底忍无可忍,在薇丽娅的又一记耳光落下来之前一声暴喝,打断了薇丽娅的输出。此刻薇丽娅的寝宫里仆役早已被刚进来时的星缇纱屏退,星缇纱反手抓住薇丽娅的手腕:“您作为皇帝又做了什么?与其无端在这里批评我,你呃——”
薇丽娅一脚踹在了星缇纱胸腹。
星缇纱甚至没来得及把力量凝结出一块半实体化的屏障,仅仅由一层布料包裹的躯干结结实实挨了这么一下,比剧痛更快传达到脑内的是呕吐欲。
她松开了手,强忍着才能不让自己蹲下去。
紧接着就是数不清的耳光和拳头,还有连踢带踹片刻不停的殴打。拳拳到肉的闷响充斥星缇纱的听觉神经,她顾不上崴伤的脚踝,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护着头跪了下去。
“你就是这么跟我说话的吗?星缇纱?”
薇丽娅扯着星缇纱的白色卷发强迫她站起来,而后,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片一巴掌抽在星缇纱脸上。
“你以为一开始是谁在给你扛雷?嗯?你以为你穿着个奴隶制服走街串巷的时候——你跟那个小劳罗拉赶着狗拉的车到处拉人给你干活的时候!你以为那个时候是谁在帮你扛那些贵族的压力!?你真以为你骗得过那帮豺狼?你以为他们真的会信‘劳罗拉给你送了几个奴隶’这种鬼话吗!星缇纱!你他妈的是我生的!你活着就是欠老娘的!你算个什么东西你也敢跟我这样说话?啊?我看你是在你那矿场当穷人王当飘了,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了!”
每一个感叹号都是一记耳光,幽暗的、被层叠的丝绒与丝绸帷幕堆满的寝宫里,似乎出现了回音。
“去啊,现在出去,拿着你给我的纸条按图索骥处理贵族去啊。你不是最有手段了吗?嗯?我们的星缇纱负总责——星缇纱委员长?你喜欢我这样叫你吗?北启乌托邦共/和/国第二任主/席?瑞莎·萨瑟妲·劳罗拉的继承者?温西卡·歌秋的接班人?星……”
“够了。”
星缇纱的肩膀在颤抖,在和她的声音一样颤抖。眼泪从她被打肿了的脸颊划过,她压着声音用颤抖的目光盯着薇丽娅。
“我知道了,谢谢您。”
所以为什么一开始没想到这件事呢?薇丽娅确实是疯子,可除了薇丽娅谁还会帮她在一开始死顶贵族派的压力呢?
她没必要用那份名单或者别的什么试探薇丽娅了,后者本来就一直等待着能册封新学院派成员的机会。
是星缇纱自己在浪费时间。
可是为什么犯了错的自己还是想哭呢。
星缇纱不知道。
可能是小孩的身体对痛觉更敏感吧。
无所谓了。
皇宫早就不是薇丽娅的势力范围了,她没能耐让人给她同步口述宴会厅发生的事。也就是说,她根本没有等星缇纱对新皇女的出现做出反应的想法,从一开始她就只是想打星缇纱一顿罢了。
“我会回去拟一份新的名单,但是具体如何操作还是要看您。”
能把该确认的确认了就是好事。
“还有,如、如果您一定要收养希莉安娜的话,不要再这样对待她了。您是、是同情她母亲的吧?她母亲看到您拿她当工具挤兑我,会很伤心的。”
哽咽的句子刚刚说完,就又换来了一记响亮的耳光。
无所谓。
星缇纱这样想着。
打吧。
无所谓她是抱着赎罪的心理为星缇纱死顶压力,还是把希莉安娜当做满足自己赎罪心理的工具,都跟星缇纱没有关系。只要能够达到目的,这皇帝想怎么样都行。
至少今天的星缇纱得到了出乎意料的惊喜。
当星缇纱终于离开薇丽娅的寝宫时,天已经要亮了。微凉的晨风在已经变得青蓝的天空下吹动星缇纱散乱的长卷发,跪了一夜的膝盖有点疼——比起身上其他部分的疼痛,这一丝痛觉似乎更清晰一点。
这个时候,值日生应该已经起床了吧。
不知道她和萝丝都不在那帮小崽会不会偷懒。
今天轮到哪一组了来着?
侍女拿来了毯子,披在星缇纱身上,盖住了她被扯烂的、不成样子的礼服。两名劳罗拉公主和玛丽安娜未经许可都不能到这来,不过星缇纱也庆幸她们俩不会第一时间看到自己这副模样。
她被侍女抱回了自己的宫殿。
好久没回这了。
星缇纱对侍女们说了谢谢,就要从床上起身——此时的她已经被换上了丝绸睡裙,比起连铝制横骨都断了的礼服,这东西舒服很多。
但是她没能起来。
侍女莉娃含着泪把她按在了床上,叫她好好歇一会,等一下医生就来了。
“好。”
星缇纱不想让她担心。
“晚点你们能跟……陪我一起去矿场吗?”
接下来这里恐怕不会太安全了,她要把能带走的人都带走。
“还有,帮我把希莉安娜……皇女叫来。”
“可是殿下您现在这样……”
“去吧,没事的。”
在医生用光系魔力检查了她躯干被踢中的位置并无大碍,并且为星缇纱治好了脸上的伤之后,希莉安娜很快就来了。这孩子甚至一点也不懂礼仪,居然未经许可就学着塔德的样子管星缇纱叫星塔。她说尽管出了丑但是还是玩得很开心,说宴会上的东西都很好吃,还说那些贵族都很友善,如果能早点认识他们就好了。
“对了!星塔妹妹,你知道吗?陛下让我管……管我的妈妈叫妈妈呢,她说生我的才是我的妈妈……不过也是,我妈妈对我真的很好!虽然父亲和夫人不喜欢我,但是也正因如此,妈妈给了我更多的爱!还有还有!陛下也对我很好!我决定以后就管妈妈叫妈妈,管陛下叫母亲好了!我真的好开心,陛下和妈妈一样爱我!”
希莉安娜还在喋喋不休地说着这些天来的经历,星缇纱知道这孩子是将薇丽娅对她做的一切都看成了对她的爱,而后在星缇纱面前毫无保留地展示它们。星缇纱早已过了因为兄弟姊妹更受宠而哭泣的年纪,更何况她已经知道她本来就不是因为母亲的意愿而被孕育的孩子。被希莉安娜拉着手的星缇纱看着对方年少的脸,张了张嘴巴,最终只是叹了口气。
“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我真的……很为你开心。”
她真的被她妈妈保护得太好了。
星缇纱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小太阳,说没有触动是假的。她多少是嫉妒着希莉安娜的,嫉妒她能这样活泼又阳光。
就像她的名字一样。
无论是星缇纱本人还是矿校的孩子们,甚至包括真的被薇丽娅所宠爱着的雪蜜儿,星缇纱从没见过任何人能保持这样的心态活着。
“我真的好高兴能来到皇宫这个这——么温暖的家!不瞒你说……其实父亲,不对,伯爵他获罪的消息传到伯爵府的时候,我、我真的不知道怎么办了。幸好有你和母亲!母亲说是因为你所以才把我接来当皇女的,所、所以以后还请多多指教!其实……其实我在见到你之前就知道你肯定是很好的人,因为你是母亲的女儿嘛,不过我没有想到就连其他贵族都那么友善。哦对了!我准备了礼物本来要在宴会上送给你的,这个胸针我挑了很长时间呢……诶怎么不见了,去哪了我记得放在包里了呀——你看!跟母亲眼睛颜色一样!诶?对了,妹妹你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幸福吗?”
幸福吗?
星缇纱看着她,橘红色的眼睛睁了睁,似乎是有些疑惑希莉安娜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话。片刻之后,星缇纱有些疲惫地,费力地,勾起了嘴角的一点点弧度。
她怎么能就这么理所应当地,像是久别重逢一样地问出这种问题?
“当然了。”
星缇纱反手抓住希莉安娜的手腕,用手肘支撑着自己抬起上半身。
她橘金红色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希莉安娜,看着后者那双像昨夜她礼服上那颗红宝石一样清澈的红眼睛。
希莉安娜被她的目光弄得有些发毛。
幸福吗?
怎么能说……是不幸福呢。
无数片段飞光碎声地掠过星缇纱的脑海,站在破砖烂瓦搭起来的台子上为了招工第一次演讲那一天也好,森丽莎傍晚端来的那碗饭也罢,还有莱勒叔叔摊牌时看着她的目光,确认沙克德先生身份和信仰时候的欣喜,矿难发生后经历了四天连轴转最终确认无人死亡的那个喧闹黄昏,车娘艾瑞娜担心她饿肚子帮她买的包子,她的加密广播让尤金先生解码并选择孤注一掷用俄语叫她同志……
怎么能说是不幸福呢?
只不过她不能像希莉安娜一样……像曾经的希莉安娜一样,得到母亲无条件的爱罢了。可是又怎能说命运没有偏袒星缇纱呢?如果没有重生,她根本不会得到这一切。
她已经得到了她没有资格得到的爱了。
她怎么能嫉妒别人因为母亲被洗脑到不憎恨压迫者剥削自己子宫生下的孩子而获得的母爱和保护呢。
可是她怎么能不嫉妒呢。
“我……”
星缇纱仍然死盯着希莉安娜,眼泪终于还是流下来了。
“非常、非常、非常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