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嘉又做噩梦了。
梦里总有一个和她一样长着奶金色头发和红色眼睛的姑娘,因为是霍尔尤特侯爵夫人亲生的孩子、霍尔尤特家族爵位的继承人,所以轻而易举地抢走了妈妈的产业和她与迪丽的一切——甚至还要对所有人说她从来没有这样的想法,说她对父亲的使女和自己的姐妹们毫无恶意。
梦醒来的时候她才会意识到这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因为现实中并不存在这样一个侯爵小姐。
而现实中也并没有人知道赫尔嘉的生父是霍尔尤特伯爵,更何况妈妈的产业并没有多大,即便被搜刮也只是被那些下层官员——妈妈嘴里贵族们的走狗——以各种借口刮走些油水,根本入不了侯爵家族的眼。
赫尔嘉和迪丽都很不爽于最后一点,但没有办法,这就是事实。
当然了,被刮走的油水总会通过另一种方式被爸爸妈妈讨要回来,反正至少在贵族们的墓穴被全部挖空之前,这些都只不过是令人恼火的循环而非他们单方面被迫害。
这样的噩梦,大概只是因为白日里看到妈妈应付那些道貌岸然令人恶心的走狗吧,那种打着法律和教义的旗号轮番索要钱财的治安官见多了,不梦到些这种东西才是不正常。
梦是会用扭曲重组的方式叙述做梦之人所想的事情的,赫尔嘉听过这样的说法。
是听一个叫做博娜·赫尔巴克的阿姨说的。
赫尔嘉醒来的时候天还没有亮,麻布窗帘的边缘透进来青蓝色的天光。车间隔间的隔音并不好,她揉着眼睛,听到了父母与博娜交谈的声音。
“我建议你们还是去一趟,虽然信是帝姬写的,但是车马队是劳罗拉的没错。如果你真的想……那想办法跟劳罗拉搭上线是不可能不做的。”
“但是您又不是不知道法塔克当时……”
“在你看来现在帝姬是哪边的?”
“我看不懂。”
“反正至少可以确定帝姬不想惹毛劳罗拉对吧?所以她不可能当着劳罗拉继承人的面对你做什么。去一趟完全有利无害,如果你觉得会耽误厂里工作的话,就让苏森去不能行了?”
“可是……”
“你现在搬厂不合适,现在帝姬刚刚来了这么大一单,你怎么搬?还是说你不打算接这个单子?”
赫尔嘉扒着门板听门缝,很快迪丽也醒了过来,打着哈欠揉着眼睛蓬乱着一头浅紫色短头发走了过来。
“怎么了?”
“博娜阿姨来了,还是帝姬那封信的事情。”
“来那么早?”
尽管偶尔会在冬天下雪,但是此时的南方仍然不能算寒冷。迪丽和赫尔嘉一样穿着麻包改的睡裙,宽宽大大罩在两人的身体上。纱莱娅从不阻止女儿旁听她谈生意,但这些天关于那封信件内容的交谈,她和苏森总是有意无意地避开迪丽和赫尔嘉。
赫尔嘉讨厌这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
另一个隔间——在车间的另一头被用作办公室的那个隔间里,交谈很快结束了。由于迪丽的话,赫尔嘉并没有听清楚最后妈妈和博娜阿姨说了什么。
早餐因为博娜的到来而比平常丰盛一些。
平常只能跟着厂里其他工人吃大锅饭的迪丽端着碗大口大口刨稠粥,加了香菇瘦肉和足足的油盐的粥香得她差点把舌头都吞下去。而坐她旁边跟她同样换上了过节才穿的绣花裙子的赫尔嘉尽管也在狼吞虎咽,但很明显有在偷偷观察妈妈和博娜。
博娜还是她们熟悉的老样子:穿着杏色长袖衬衫,外面套着熟褐色的马甲。由于她那过于丰腴的胸脯和健壮的腰部,这小了一码的马甲上扣子显然有点不堪重负。而下半身照例是与马甲颜色面料一样的素面长裙,裙摆放量极大,打着奢侈的褶子罩在覆了好几层布料的鱼骨撑外面。
她蓬松的栗壳色大卷发仍旧是披着,一路披散到腰际。这让迪丽老是忍不住想这么吃灰岂不是得天天洗头的卷发顶上用发卡固定着一顶看上去就知道不便宜的小帽子,用褐色丝带装饰的杏色帽子上缀着好几层深色的纱,层层叠叠地遮住了博娜的上半张脸。
只留下涂得艳丽如同旧日画报的嘴唇表达她的喜怒。
而那由于博娜本人的身高而长度几乎等同一个赫尔嘉的手杖,此刻正歪着靠在食堂的长条餐桌旁。
即是从来没见过博娜的上半张脸,但是哪怕只看一眼赫尔嘉和迪丽也能感觉出她绝不是平民出身。
哪怕是那些距离爵位一步之遥的官员奶奶也不一定有这样的气质,而且博娜自己也说自己拥有着一整个小镇。
但是她并不是贵族,至少可以说她实际上不是贵族。纸面上她有着个绝嗣小贵族养女的身份,但是据妈妈说博娜至少比那贵族大二十岁——甚至或许两百岁也说不定呢,而且那贵族到死都没见过博娜哪怕一次。
甚至博娜平常连名字都还是用自己原来的。
说是在十三年前抓着避难所末班车勉强算是过了明路,组建卫兵队之后用几年时间一步步温水煮青蛙地瓦解原本的士绅官员势力把对基层的管辖权全部握到自己手里,再兼有劳罗拉的庇护和纸面上的贵族身份这才没有遭殃。
如今她的女爵身份是彼时还未登基,但已经因为父母出征暂代皇帝职能的监国帝姬薇丽娅册封的。在劳罗拉忍无可忍宣布进攻祖安等同对劳罗拉宣战后,那个镇子里的改革就被周围的贵族们当作看不见了。尽管这些年来这一项威慑带来的庇护有所松动,但在那位能与神沟通的帝姬当众凌辱乃至处决了好几名贵族之后,那些动了心思的领主立马歇了下去。
这些都是博娜告诉他们的,也是赫尔嘉她们的妈妈爸爸这段时间考虑把厂子搬过去的原因。
尽管很小,但是那确实是避难所。
无论如何都比在霍尔尤特的走狗眼皮子底下要好得多。
赫尔嘉只是停了一会,迪丽就已经吃完了碗里的粥。只见迪丽拿着碗把手往刚从外面回来的父亲面前一伸:“爸我还要。”
“自己舀去。”
纱莱娅用筷子抽了迪丽的碗一下。
很快厨房里传来大铁勺刮锅底的声音,赫尔嘉赶紧低头加快速度——再不吃就没得添了!
好吧吃得快也没了。
赫尔嘉没吃饱但是看着已经跟迪丽的碗一样一干二净的铁锅也没有办法,在直接去洗碗和问煮饭阿姨要两勺大锅煮的杂粮粥之间她选择了扭头就走,直接回去从迪丽碗里舀了两勺。
博娜已经吃完了饭,从那张被她的体型衬得像矮人国出品的椅子上站起来伸了个懒腰。此时早班的工人们都已经吃完了饭离开食堂,苏森在为自家厂子的简陋向博娜道歉。
“跟我就没这必要了。”博娜上下摆了摆手,而后从兜里掏出个小镜子和口红补了补妆,“总之作为投资者和合作商,我的意见还是要去。你们不用担心车马费之类的,这些我都可以出。”
“我也觉得!”迪丽两手一撑桌子刷地站起来,“我——嗷!”
纱莱娅一巴掌给她拍坐下了。
这一下不知怎的就戳到了博娜的笑点,她那红艳艳的嘴笑得爽朗,足足笑了一分多钟才勉强停下来。她拿着手帕掀开面纱擦笑出来的眼泪,于是气鼓鼓的迪丽在这一瞬间看到了她棕色面纱下的眼睛。
那是一双黑巴克玫瑰一样的,暗红色丝绒宝石状的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