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的薇丽娅还太小,记不清在她五岁时的那个黄昏里究竟发生了什么。她只记得自己跟着大一些的孩子们一起在汹涌的人潮里向前挤,布鞋被踩掉好几次之后,才挤到能看清中间空地的地方。
那里有十几个青年,男男女女站成一圈。每个人手里都拿着绳子和牛皮做成的投石索,高举着手臂抡圆了向被捆在正中间柱子上的男人砸去。他们说呀,那是反动派,长着一头黑发却跟贵族派一样鼓吹奴隶制,毫无价值还想要凭此骑在神所宠爱的造物们头上。
他甚至不会说神的语言。
神留给人们用以保密和破译她留下的真正经书的语言。
于是青年们肌肉遒劲的手臂将投石索甩得呼呼作响,于是他们高举着书本批判那罪人的思想。
后来梦在又一个黄昏时分醒来了,在抱着被子放空了十几个小时之后,她才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视为兄弟的安德烈与他的家族一起背叛了她。自那之后一十三年,新学院派未有一人入梦来。
但后来的后来,她在梦外看到了用当年死者的子孙血液涂上红唇的孩子。她听闻孩子收留了新学院派的残部,她目睹她为他们剑指一个又一个家族。
贵族派绝不是铁板一块,没有人会愿意为了其他人的荣华富贵承担被劳罗拉拽着同归于尽的风险。薇丽娅知道这一点,但是她从来没有迈出这一步。
直到此刻。
“你疯了。”
薇丽娅两手拽着裙子,带着极其厌恶的神色后退一步。她看着那被栓在柱子上的男人,看着对方满脸涕泪的样子,肮脏恶心的模样让她回想起年少时见过的伪神。
还没有被砸成肉泥的伪神被押解着游街的时候,也是这个模样。薇丽娅死死攥着自己粉红色的裙摆,不知是愤怒还是仇恨的泪水在她的眼眶里打转。
“你们这些男人就是没有理智,我就不该跟你讲道理!”
受到皇帝宠爱的瓦莱亚并不珍惜,就像他不珍惜帝姬的接触,不珍惜皇帝喂给他的发茬与钢丝。
于是他的脑袋被皇帝按进了水里。
咕噜咕噜。
星缇纱把脸埋在水盆里,似乎是一边憋着气洗脸一边思考着些什么,顺便吐了几个泡泡。薇丽娅出乎意料地没有在听完希莉安娜的话之后给她两脚,但希莉安娜也没能被她说动。
片刻后水声哗啦,她扯掉架子上悬挂的灰色毛巾擦干了脸上的水。
该去开会了。
黄昏因为星球的公转而来得比前些日子更早,远方的天际还剩下的玫瑰色已经在灰蓝色天穹的侵蚀下越来越淡。负责组织此次大会的尤金露卡二人早已通知了要准备好油灯火把,当星缇纱一路小跑到矿校的礼堂时,拿着油灯的各班班干正扯着嗓子安排自己班的同学入场就坐。
“老师!”
隔着好几十号人,森丽莎就已经看见了星缇纱。她举着油灯踮起脚举着手朝星缇纱打招呼,于是连带着一大群孩子都不找座位了,一个个都蹦跶着叫老师好。
“快点快点坐好!你们这结束了工厂那边还要开!”
“本部二班的——全部到过道左边来!对对对之前安排撞了!你们那个位置是留给附小二班的!你们到这!挨着一班坐!别留空位,补齐!”萝丝站在最前面一排的桌子上,叉着腰拿着黄桃留下的塑料回声话筒气沉丹田,“森丽莎!你们班往后挪几排!对你们接着二班往后坐!后面所有本部班级以此类推!不要坐过道右边的位置!那边是留给附小的同学的!”
还好还好,新修建的礼堂足够大。即使星缇纱强制要求十六岁以下的孩子全部入学,也仍然能够全部在这坐下——尽管有两个班得自己带板凳来坐在过道中间。
礼堂的舞台上已经拉起来了两条宽大的横幅,一条歌语一条汉语,意思一样,白底黑字。
——打倒蛀虫贵族,人民审判一切!
戴尔恩父子,埃米勒的马仔们,甚至还有诺尔迪珂和珥萝拉二人,都在“候场”的位置站着。除开已经因为这几个月所遭受的殴打和强迫劳动,已经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了的埃米勒马仔之外,剩下四人都在瑟瑟发抖之中紧张地四处张望。诺尔迪珂还想要说些什么,她从没想到自己也会被拽到这地方来——她可是新学院派的人啊!帝姬怎么能这样对待她!她试图说些什么,例如抱怨这里从最开始给她的待遇,抱怨告发她的娅莎娜,又或者抱怨自己怎么能跟戴尔恩父子这样的人被放在一起让那些工人子弟看笑话。但是她苍白的嘴唇张了又张,最后还是连一个音节也没能发出来。
她的力气好像被完全抽干了一样。
在离她不远的角落里,戴尔恩父子二人仍然没能搞到哪怕一件衣服。原因很简单,制服是每个部门分开管理自己部门对应配额的,尽管衣服本身几乎一模一样但是只要没有被该部门录取就拿不到这个部门发的衣服。而很明显,没有一个部门乐意接收这两个挨千刀的贪官。
英是不愿意低下头的,尤其是对着这些生活在煤矿边、头发脸上似乎永远蒙着洗不干净的尘灰的家伙。当他被那个蓝眼睛的奴隶——那个当着他的面教训帝姬的男奴——丢在那间空仓库里的时候,那一整个下午,他什么都没做。即便父亲催促他要想想办法,他也仍然只是站在那里,低着头看着地面,看着自己沾染了这地方混着煤灰的泥土的双脚,什么也没有说。
什么也没有做。
可父亲不愿意再像过去一样光着身子被这帮自称新学院派的恶魔牵着遛弯,他被活活扯断的残根或许会惹恼那些健壮如同母牛的工人——总之,在父亲的要求和催促下,英不得不低下自己高贵的头颅,去请求这些粗鄙之人的怜悯。
“你这细胳膊细腿的少爷能干什么?”
高而强壮到让英觉得她像是一堵墙一样的阿莉尔十分不满于这个裸男跑到车间里来拽她,她金棕色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那不敢直视她的英,越看越是嫌恶。在从尤金那了解了情况之后,阿莉尔当即扭头就走,顺便还在当天下班之后跟自己的丈夫塞卡说千万别搭理那两个甩着鸟到处跑的浑蛋。
英自然也没有去找塞卡。
他不愿意照顾这些拜高踩低的小人的孩子。
他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样蔫了下去,而后又被父亲踢着去找了煤矿部门的负责人,与负责冶铁部门的阿莉尔一样,这位左看右看之后第一反应是扭过头看着奴隶出身的魔晶矿矿长:“我不想要。”
“不是你别看我啊,我要这玩意干啥?”矿长火气噌地就上来了,“你总不能因为我是奴隶出身就把这俩往我这扔吧?你什么意思啊?”
二人差点吵起来,所幸正要去找星缇纱的玻璃车间主任路过此地给她俩硬是拽开了。结果这二位那叫一个恩将仇报,直接说要不你把这玩意收了吧,光不溜丢搁这遛鸟多少有点有碍观瞻。
平民的孩子从小光屁股玩泥巴暂且不论,负总责她可还是个孩子呢。
“你们当玻璃车间是垃圾桶吗?这二位贵族老爷干过活吗就往我这扔?他俩能干啥?他俩光着屁股凭啥就要我们部门给他们批制服啊!”
正当此时星缇纱抱着一大堆翻译出来的资料稿件路过,跑着步哼着歌就被拦了下来。三位阿姨你看我我看你最后把文化水平最高的玻璃车间主任推出来——向星缇纱负总责同志表达一个你带回来的倒霉玩意你自己处理的核心思想。
星缇纱看来看去,最后目光落回英的身上。
“别的暂且不论,他都二十四了放学校是不是多少有点超龄……”
星缇纱看着英,想着车间主任的意思应该不是建议让这玩意去当老师吧?
“……这过期儿童过期这么多我也没法收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