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论如何不愿意，戴尔恩父子还是被拽上了台。在他们上台前，诺尔迪珂二人和那一群埃米勒的马仔已经被依次拽上去过。英能听到大礼堂里几乎要把屋顶掀翻的嘈杂叫骂，那些十几岁的青年学生大骂着诺尔迪珂，说新学院派怎么也出了这种捧着贵族做着梦还看不起其他人的货色；还有那个叫珥萝拉的，英知道她，就在刚刚他听说了她曾经当面向帝姬提出过停止继续与恶魔们走同一条路的劝诫，于是就落得个如此被折辱的下场。
尽管对方是所谓新学院派的乱党，但此刻的英听着外面传来的骂声，心里竟也多少冒出些共感似的同情。
“我看你不是觉得现在发展不了工业，是害怕发展了工业你就没法当上新的贵族！”
“你们这种人还敢来我们矿场？我们可不需要你们这种蛀虫！”
“诺尔迪珂是想当新贵族，我看这珥萝拉是连投机当新贵族都不想！她就是看着咱们老师是帝姬是劳罗拉，想混个帝国贵族身份出来！”
“蛀虫！投机主义分子！”
“什么活都不干还有脸在我们这待了那么久！”
“把这两个混蛋赶出去！她们喜欢贵族就让她们到贵族的地盘上自生自灭去吧！”
就连那些附小的小孩子也扯着嗓子喊着“打坏人”“打蛀虫”之类的话，一道道声音像是钢针扎进还躲在“候场区”的英的脑仁，像是无数伸出来的食指直指着他——尽管他知道那些劳工的崽子们指责的不是他——他光是听着这一切与他无关的指责就觉得仿佛自己遮挡身子的毯子已经被扯掉，光着身子被踢膝盖跪倒在那些人围成的圆圈中央，承受这样千妇所指的酷刑。
不过珥萝拉二人不过是开胃前菜而已，这两人毕竟没有实际上犯下多大的罪责，连横幅上的标语里都没她们的份。之后拉上去的埃米勒的马仔们遭受的叫骂根本不是她们上舞台时能比的，那山呼海啸的恐怖让角落里攥着毯子边缘的英指尖和嘴唇全都发白，在十月的天气里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扔进了冰窖。
这些天他除了如厕之外基本不能离开那间空仓库，就连去求人给他和父亲施舍两件衣服也必须在专人的看管跟随——或者说押送之下。那个尤金说着什么人道主义给他和他父亲扔进来两条毯子，除此之外还有每天的两餐，再之外就什么都没有了。
英从没吃过这样的苦。
毯子还算干净，但那还散发着黛草汁液的粗布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如今的身份。每天定时的两餐让他几乎每天早上都饿得发懵，可这里既不是他父亲的领地也不是他的宅邸，不要说随时供应的蜜饯果脯，就连多一碗粥都不会有的。
粥也绝不是他认知里的粥，且不说那里面没有一点肉菜之类的配料，就连最基本的油盐都不舍得放。用的也不是精心处理的精米，而是种类混乱到经常夹生的杂粮。
送饭的少年说在这里就算是星缇纱负总责吃的也是一样的，你戴尔恩二人一点活不干，只是让你们每天少吃一餐真是算得上法外开恩。
“你们这样的垃圾就应该活活饿死！”
那个绿色头发绿色眼睛的少年每一次走进来送饭，都像是跟自己手里的盘子有仇一样恶狠狠地把它咣一下砸在地上。那上面的碗边架着的筷子每次都会滚到地上，而他也从来不捡，放下东西扭头就走让英像狗一样自己爬在地上捡滚走的餐具。
英不知道他的名字，只知道他是帝姬跟前的人。直到今天傍晚，他才从别人的嘴里听到了对方的身份。
洛嘉·塔沙艾拉，星缇纱帝姬的学生，学号2171001。在他后面登记的是他的妹妹妲芙狄·塔沙艾拉，学号2171002。
217是年份，1001是因为他是本部第一个登记的学生。
换而言之，这个比星缇纱还大几天的绿毛，是星缇纱的长子。而他的妹妹妲芙狄，是这个帝国最高位置继承人的长女。
英从未得罪过这样两个人。
他知道他的父亲有罪，行贿受贿，侵占田亩，如今他已经因为父亲所做的事情获罪——这自然也是理所应当的，他知道自己或许会死，或许会在死之前遭受像过去他所见到的那些新学院派恶魔对他们的俘虏所做的相同的暴行。他知道自己是害怕的，比起死亡他似乎更害怕即将到来的酷刑。可是他能做些什么呢？即便现在去死他也已经沦为了奴隶，这个国家最微不足道的尘埃。他们说这个矿场废除了奴隶制，可英只知道那些奴隶将要把全部的怒火倾泻在他的头上。
奴隶的奴隶。
比卑贱更卑贱。
他会像野草一样死掉吗？
英没有想出答案就被一把拽住了头发，他不敢抬头看对方，因为对方的红色卷发已经吓得他几乎要反胃——那是劳罗拉的公主，北部边境的萝丝小姐。
萝丝一手一个扯着戴尔恩父子的头发将他们生生拽到了舞台上，随着前者向前一个摆臂继而把手松开，戴尔恩父子便如两条狗一般被甩出去，趴着停在了帝姬的裙摆边。
星缇纱垂目看他们俩的同一时刻，萝丝刷一下扯掉了两人身上的毯子。她像是个胜利的斗牛士一样高高举起那两张毯子，什么也没说，台下就已经爆发出了惊天动地的笑声。
这笑声很快在星缇纱陈述他们罪名时变成了愤怒。
感觉自己像是被剥光了皮一样的英想要蜷成一团，可帝姬直接扯着他的手臂抬起手强迫他站起来。她一条条报幕似的报出戴尔恩家贪污的款项数目，还没有报到三分之一，台下就已经有人忍不住火气一拍桌子站了起来。
“我他妈打死你们这两个狗贵族！狗官！就是你们害得我们那么多兄弟姐妹挨饿！就是你们害死了我们的娘和爹！”
那个叫做洛嘉的少年像是终于憋不住怒火，站起身后一脚把坐自己旁边那位金发蓝绿眼酷似新学院派画像里温西卡的同学踹下条凳，打横抄起那凳子一个腰腹带肩膀肩膀带手臂直接是朝着戴尔恩父子就砸了过去。星缇纱立马松开手抱头一个下蹲躲过去，戴尔恩父子来不及反应，生生是用脸接下了这么一击。
酸，苦，剧痛。
鼻梁骨折的脆响几乎是在英的脑海里炸开，紧接着就是眉骨连带着整个颅腔受到冲击。剧痛和呕吐欲齐飞，鼻血共视野一色，他的心底里几乎是在庆幸自己挨了这样一下——至少这样或许可以终止这场凌迟他人格的酷刑。
可他的愿望落空了。
星缇纱蹲下来看着他忍不住发出虚弱惨叫的模样，而后直接将他拎了起来——是的，尽管作为成年文官的英比星缇纱高出去一截，可星缇纱确实是如同拎鸡仔一样把他从地上扯了起来。
对他的父亲伊也是如此。
英看到帝姬的围裙上有自己方才飞溅的血迹。
如果……
他已经不知道究竟有没有眼泪在自己的眼眶里打转了，他怀疑那温热的流淌下来的东西是自己的血液甚至脑浆。
如果这样能让帝姬殿下消气的话，那就这样继续吧。
他已经是奴隶了。
他该死。
那就像帝姬希望的一样让他死好了。
他听到有人站起来说都是因为他这样的人自己的母亲才被迫沦为倡伎，都是因为他这种人自己才一出生就注定了要做倡伎。他听到有人一脚踩在桌子上振臂高呼说着要发展就要先杀他这样的贵族，要工业只要砍了这种蛀虫就能解决剪刀差。
可是那一切并不是他做的啊，父亲所做的一切与他明明毫无关系。他是通过面对贵族子弟的考核后成为四等文官的，是因为庇护受到党争波及的同僚才升到三等的，他从未参与过父亲所做的一切，尽管他愿意因为父亲的罪责去死，可也不应该如此折辱他的人格。
英·戴尔恩赤裸着，在这一群劳工的子孙面前哭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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