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丽娅十二岁那年,第一条铁路线正式通车。
那并不是一条贯穿南北的铁路,甚至也不能说是歌秋罗的第一条铁路线路。俘虏和劳工们在平整土地为铺路基做准备的时候,从这条铁路线上挖出过很多次圣女时代的遗物。
北方土地下的枕木,南部草木里的铁轨。
那上面都还留着日期、工厂甚至负责人的姓名,像是仍然等待着谁一样,在一百多年后终于重见天日。
薇丽娅是瞒着父母偷偷逃跑的。
夏天的夜晚凉热交织,布鞋踩进草地里不久便透进露水的凉意。穿着长裤短袖的姑娘将书包的肩带拉紧,垂下来的部分末尾坠着弹性金属打印的卡扣,咔哒一下卡在一起,在胸腹位置横着拉上一道保险绳。
“走吧,快点,我知道一个地方绝对没人!我们从那翻墙就能直接出去!”
她粉色的卷发被编成辫子,就像她名字里那位希雅烈士一样。她拉着自己的表兄弟,啪嗒啪嗒轻快跑过满天灿烂星河下的草地。
跑过湖边,穿过操场。爬满爬山虎的围墙下没有人,薇丽娅先把沙克德推上去,然后自己后退几步一个助跑蹦跳双手一攀再一个引体向上就上了墙头。
逃离用日复一日的生活所熟悉的既定秩序会让人感到恍惚。
宵禁之后的夜幕下只有道路两旁零星的窗户里透出些暖色的光,远处传来巡逻队小跑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大街上回荡之后显得又远人又多。
走吧!走吧!
薇丽娅早已准备好连帽的外套,蓝黑的颜色有效地让她和沙克德适时隐蔽在角落的阴影里。巡逻队不过是在进行日常的工作,没见到明显异常便很快经过他们离开了这条小巷。学校外的一切在晚上十一点之后原来是这样的吗?微凉的夏风清冷的空气连续的蝉鸣都让薇丽娅感觉到兴奋,她拉着沙克德的手,按照早已计划好的路线一路向城南的火车站奔去。
每一声脚步声都像是在宣告她英娥传奇的开始。
穿过巷子,穿过大街,穿过昔日贵族宅邸高墙之间的石板路,还有那些露着肚子和大腿睡觉的人们居住的棚户区。
路程的计算出了些问题,薇丽娅和沙克德到达火车站的时候天都还没有亮。前者从劳罗拉出身的母亲那偷来了一块军队里配给的手表,嵌着魔晶的指针在被灌入魔力之后,盈着金黄色的光指向表盘上同样发着光的数字。
三点四十二。
“来太早了!”空荡荡的候车室里,薇丽娅背着她那巨大的书包一屁股坐在木头长椅上。她用力地往后靠,狠狠伸了一个懒腰。最早的一班火车在七点半发车,她还有将近四个小时的时间——干什么好呢?
四下都没什么可玩的,书也没带一本,只好跟沙克德靠在一起在长椅上睡一会。薇丽娅知道沙克德的年纪是瞒报的,为了配她,毕竟一个比帝姬大的男人是不合适做帝姬夫人的。也由于只是瞒报了一岁,基本属于上户口时所造成的不必修改的错误范围之内,沙克德私下里也就都按照小一岁的过——倒也耽误不了什么事。
实际上他是跟薇丽娅同岁的。
他生下来不就是为了嫁给她吗?薇丽娅这样想着。如果不是到现在还没有攻破安霁利纳领地,或许她该娶一个温西卡先生的直系后人。不过薇丽娅不想要,她只想要她的表兄。
与她靠在一起的、因为劳罗拉的血统已经开始发育得看得出些高挑健壮势头的表兄。
表兄身上散发着玫瑰的香味,玫瑰味里透出些许乳香和檀木的气息。温热的,厚重的,像是书房里旧书的气息。他伸出手揽住薇丽娅的肩膀,好让后者更舒服地靠在他的身上。
候车大厅里虽然空旷,但是也零零星星有几个同样在等车的人。也不知道是转车不愿离开车站多花钱去住旅馆,还是怕睡过了耽误行程。总之大部分拖着行李箱的旅人都直接睡在长椅上,盖着外套或者报纸,偶尔发出些磨牙或者梦呓的声音。
薇丽娅想要为了即将开启的旅程好好休息,但她兴奋得睡不着。
四个小时一分一秒过去,她看着那些拱形穹顶外的天空从皇室制服一样的黑色变成学院派前辈的蓝色,再从远处泛起橘金色的朝霞——七点过了。
“怎么回事?车呢?现在都几点了?一会我们俩该被发现不见了!”
薇丽娅急得到处乱窜,拉着沙克德扒着卖票窗口问人。终于,姗姗来迟的列车迎着冉冉升起的鲜红朝阳,喷吐着滚滚烟雾披着朝霞驶入站台。
那不是薇丽娅第一次见到火车,但是在那个时刻,她就已经意识到自己或许将要在未来的很久以后也仍然无法忘记这一刻的所见。钢铁结构的车头挂着铜铸的圣女星沙头像,在因为这火车本身喷吐的烟雾而更加朦胧的金色晨光里闪闪发光。列车员走到列车前头,踮着脚用杆子叉下高高挂着的灯将其熄灭了。薇丽娅看到结实粗重的动轮精确地啮合在铁轨上,庞大的没有上油漆的车厢几乎完全是钢铁结构,在如同泛黄旧书页上的图画般的画面里盈着坚硬而让她分不清梦与现实的、如同轻纱一样柔软的光。
像西南地方的河水一样。
“走!快走!过河!快!”
日夜不息的奔袭,脱掉了校服和皇家华服的两人连名字也一同扔掉,像传说里圣女教师的儿子一样——像他们幻想中的英娥英雄一样,薇丽娅和沙克德以新学院派烈士遗孤的身份加入了军队。莫尔蒙家供应的枪炮弹药太紧张,两人自始至终没有分到过哪怕一杆枪。他们听说甚至更远的地方绝大多数人连枪是什么都早已忘记,就像那些高高在上惯了的贵族派一样。
跑吧!跑吧!大踏步向前跑吧!地图上的色块每天都在改变,蓝色一寸一寸刺进黑色。皮肤晒黑了,身上留疤了,咸涩的汗水滚落下来,然后就让亚热带的暴雨将它冲刷一空吧!
贫弱的人民不理解他们,但是不要紧,工厂主们组织起一次又一次振奋人心的摇旗欢迎。希雅——用着烈士名字的薇丽娅希雅在离开都城的第三个冬天跨上属于自己的战马,那是一匹俘获来的小独角兽,墨蓝色的皮毛暗红色的眼睛,像学院派先烈的旗帜,载着她追随年轻的长官向着贵族的领地发起冲锋。
又一座城池降下帝国的黑旗,又一个城门升起温西卡的画像。绑腿下布鞋里的皮肤早已磨出血泡又结痂,跨过田野穿过山林时从她眼睛边飞过的敌击跟群山峻岭里的树枝藤蔓一起割断了她美丽的粉色卷发。布鞋磨烂了,干粮一次又一次见底,火堆在暴雨后潮湿的落叶上架起来,烘干让他们彻夜不敢睡觉的衣服。
各地武装斗争的势头越来越大,沿途不少人加入了她所在的部队。奴隶或者流民,还有和她一样从家里跑走的青年们。她不在乎其他人的身份,她只觉得越来越混杂的口音真是有趣。那些来自五湖四海的人们操着各自家乡的乡音,将薇丽娅和沙克德的可疑之处全然淹没。薇丽娅学着古老传说里那些神明之中的圣骑士那样,将自己作为连长的补给一同倒在大锅里,拉住那些诚惶诚恐的士兵,笑嘻嘻地和对方分吃一锅饭。
即便是在新学院派的队伍里,这样的行为也称得上绝无仅有。有人看不起她,也有人要誓死追随这位年少的军官。无妨,无妨,薇丽娅不在乎任何人的批评。
石油还是没有开采出来,但魔法少女也用不着煤油用来照明。她的魔力能作为灯,她自己就是灯。她振臂一呼便有那么多人高喊着冲向贵族的领土——砸!砸烂他们的塑像!炸!炸开他们的坟墓!看啊,看啊,看她凭着自己,像大圣女那样凭着自己一步步成为真正的指路明灯。
……那时候的她确实是这样相信着的。
或许人总会在幸运的时候以为自己所获得的一切都是来自于自己的努力,而后在潮水退去后一无所有。
水下能见度很低,魔晶的光芒变得微弱。咕噜的水声灌满薇丽娅的耳朵,她双手摸索着,像多少年前那样触摸淤泥。
织物的手感从指腹传来,兴奋带来的深呼吸冲动差点让薇丽娅一口水灌进肺里。她赶紧憋住气,扯了扯发现扯不动之后,一点点用手刨开覆盖在上面的淤泥。
十三年了。
帆布的书包已经破损,但薇丽娅还是在上面摸到了那个圆形的、光滑的徽章。她已经等不及浮上水面,她从书包上拆下那仍然没有一点锈蚀的珐琅像章,颤抖着手,将它举到了自己的眼前。
对不起啊,对不起……
薇丽娅的胸膛都在颤抖着,闭气之下深呼吸的欲望带来负压,她感觉到自己脸庞接触的湖水变得温热——那是她的眼泪。
让所有人都失望了。
湖面之下,皇帝在微弱的魔晶光芒笼罩里再一次看清那枚像章,那是圣女的遗物,用黄金镌刻着她未曾见过的神明的样貌。
无论多么厌恶星缇纱,她终于还是要去面对自己被贵族派在所有记录中全部抹去的那些年岁。
连年龄也被强行修改之后的,看不清了的年岁。
薇丽娅闭上温热的眼睛,用尽全力才将拿着像章的手再次抬起。在幽暗的湖底,在淙淙划过她身周的暗流之中,她亲吻上那冰凉的珐琅釉面。
她已经三十一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