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年夏天午后的课大多令人昏昏欲睡,彼时秋冬还没有来得那么早,男女学生们大多会把短裤短裙穿到暑假结束之后很久。
新开的那几家纺织厂靠着拨款和政策颇有些异世界华夏国二十世纪时做动画的怡然自得,把布料的支数做得极高,过于扎实的用料致使统一采购的校服时常热得学生们一身汗馊。
最开始男学生们大多是不愿意换掉他们的长裤的,理由从美观到意识形态无所不包。有男生声称自己穿长裤是为了在与贵族派斗争时免得多流不必要的血,而后便被哈哈大笑的同伴们推搡着上下其手,在篮球场边树荫下的众目睽睽里扯掉了皮带。
当时的帝国皇家魔法学院改了名字,校门口的字也被以不属于校内设施为由砸了重新挂上“歌秋罗中/央大学”的招牌。占地面积大得让后来人怀疑是寸土寸金的华夏国来的人看见地皮不值钱便两眼放光跑马圈地的校园自然不可能只供那点全国挤出来的大学生,加了高中部之后不久就又划了几栋教学楼和宿舍楼充做初中部,且仍然颇有些意犹未尽的意思。
校服自然也是改了,在那些对皇族专用的黑衣服或心向往之或不屑一顾的贵族子弟从学校里消失之后,在第二次护国战争爆发后的第十年,暴雨来临之际天空一般颜色的军装终于席卷了这所学校。
蓝军装,黑皮鞋,红色领标牛皮带。
或者仿苏联式的裙装,再叠上漂得白花花的围裙。
那些年长些的学生总是一整套地把制服穿出来,对比度极高的色彩在刚刚开始被污染的天空下极其鲜明亮眼。有时在课堂上昏昏欲睡,歪着脑袋看到窗外高年级的情侣路过便被刺得睡意全无。
女学生们总是一群一群地聚在一起吵架——天台或者房顶,又或者干脆在树底下一面挠蚊子咬出来的包一面满嘴五湖四海的脏话就骂起来。她们就着从教室墙壁上扯下来的四色套印地图或者随手拿纸笔就画,弯曲的线条和富有争吵时爆发力的箭头随着她们争论的内容延伸。她们总是列出一大堆数据比拼各自出身势力部队的强弱,比到最后便开始计算地盘大小。
在这种时候,军官的女儿们总是最具权威的。那些资本家的女孩们纵使在时尚、化学和经济方面说得多么头头是道引人艳羡,也一样挤不进对地盘和强弱的争论。
全国各地捷报频传,尽管大块大块的黑色仍然像是牛粪一样染在地图上,但所有人都相信战争很快就要结束。男孩们讨论着结婚时要去什么地方旅游,尽管那块地现在仍然在负隅顽抗的贵族派手里。那些作为风云人物的女孩总是会向一个又一个男孩承诺再过不久他喜欢的目的地就要挂上温西卡的画像,她们总是把一切都分析得头头是道,就好像她们当过那些军头手下的大官,这才刚从作战会议室里出来一样。
他们把这称之为政治。
除了这些,学生们大多还乐于谈论那些真正的风云人物。除开那一溜总是被拿来比大小的各路军头,年轻让们大多将焦点放在那些跟他们年龄相仿的名人身上。
在那个年代,学校里没有哪一个年轻人没听过那个赫赫威名。传说中那是一个粉色头发的姑娘,鬓角两撇树莓红像是流下来的血液。几乎每一个女学生都能说出几个关于她的事迹,她五岁时参与北启发生的武斗后收藏着那颗畸形的头骨,她在蓝白联军开进都城前夜带着一群与她年岁相仿的少年冲击还没来得及逃走的贵族们的府邸把谁的夫人从窗口丢下来摔死,她捅死了多少个黑狗子,她扒火车南下参加战争。
人们都说她心狠手黑,是温西卡先生最坚定的拥护者。有人说就在那面巨幅油漆画像下她曾举着黑色封皮的书本跳舞,抬手摆臂踢腿回旋蹦跳,在前一夜被她带着人从府邸里拖出来绞死的欧奥德公爵那被悬挂在城门楼上的尸体前振臂高举圣女的教诲和国/父的旗帜。
太阳升起,大军从那具被她拉着绳索升起的尸体下列队入城。她带着那一群身上血迹未干的少年,还有被她刚宣布解放便拉来的矿奴们举着蓝色小旗子在道路两旁喊着万岁万岁的口号欢迎,先行入城的疲倦丝毫也不显现在她年轻甚至称得上年幼的脸上。
她是飞鸟,她震颤的肩胛上长着无形的羽翼。是日光之下的玄鸟?是红蓝两色的燕子?是,都是,那些年轻的学生们在一个又一个偷跑或者留在教室里心却早已飞走的夏天午后交流着她的事迹,他们说她从不失手,从她的投石索和魔杖尖飞出的金属块击穿了多少颗黑狗子的头颅,脑浆混着鲜血给她的敌人们染上跟她一样的红鬓角。
教室里黑板上方悬挂着圣女星沙和国/父温西卡的两幅画像,木板涂上黑油漆做成的黑板上是历史课的思维导图。老师总是捏着石灰混合着石膏做成的粉笔——那是家里开粉笔厂的学生说的,她总爱评论哪个学校的粉笔质量差,飞粉或者难擦——一句一句写着新课本新教学大纲规定的内容:被遗忘的四十年,还有第一次护国战争的时间线。
哦,不该叫做第一次护国战争,就叫护国战争。老师们总是反反复复强调这一点,在那些被嘈杂的蝉鸣充斥的午后,一边说一边用木条敲那些睡觉和说话的学生。
被称为守夜人的莫尔蒙家族适时地倒向了蓝白联军,某种富有弹性而且能够隔绝电流的材料从简陋的生产线上产出。草创的工厂凭借着圣女时代留下的书籍赚取了大笔金钱,也给火电厂的建立创造了最基础的条件。
他们倒戈的条件是五十年的保密期。
圣女说石油是工业的血液,电力是工业的灵魂。那些黑色的金子仍然没有被钻头寻找到,但当时所有的学生都相信很快那血液就会从地壳下喷涌而出,就像他们相信战争很快就会结束,终结这场一百多年的闹剧一样。
“因为武力掌握在我们手里!”
老师们说在被贵族派抹去——或者说谎称彼时圣女已经逝世的四十年中,是居心叵测的贵族派逐步煽动了国家内部的矛盾,农民因为短视站在了贵族的这一边。加之贵族派掌握着国家命脉和绝对的武力,在凭借圣女因为疾病衰弱将其逐步架空之后发动了对技术官僚乃至科学家的排挤和屠杀。
脱离了父母的管束,学生们大多没有太多心思钻研这些课业。新政草创,成年人们忙碌在瓜分各个蓝海之上,比这些学生们大一些的青年要么随着母亲前往南部参与战争,要么在企业里凭借母亲父亲的地位学着怎么做高管。造纸厂排放的污水把都城郊外的北科尔河变得不再清冽,但那些逃了课的女孩们大多不那么在意,脱了外裙跳进被太阳晒得发烫的河水里便学着传说里的神明要横渡大河。
单车停在河岸旁,白日在她们背上飞。
她们丰腴而结实的身体在被她们踢出一团团细小的折射着暖色日光的气泡的水里像鱼一样穿梭,莫尔蒙家生产的泳镜隔绝了气味并不清新的河水,挂着水滴在河面和日光之间闪烁着晶莹的光。
学校的泳池,这些逃课的女孩是决计不去的。要是谁去那游泳,十有八九要被嘲笑像个男娃。
资格老些的女孩们谈起当年那场迟来的国葬,她们说当时的队伍从神殿排到了皇陵,满天飞舞的灰白色纸花像飞雪一样在八月盖住了送葬队伍人们蓝色的衣服,就在与被那个年轻的姑娘违抗命令用巨量魔晶粉末炸开的初代皇后亚缇利的坟墓隔空对望的另一个山坡上,温西卡和希雅被以皇子和帝姬的规格下葬。
有住赫鲁晓夫楼的人追着送葬的队伍哭。
——住赫鲁晓夫楼的,那些女孩们这样称呼劳罗拉领地来的官员,以便于显示她们自己知识渊博的老资格身份。
就这样又一个夏天被消耗在刺鼻的化工废水气味里,有新来的女学生坐在河岸边,又或者是暴雨后积水清亮倒影着蓝天白云的屋顶上,她们在最初相遇的谈天说地之后总会问那个被所有人谈及的、在她们脑海里的黄昏下拉着彩带从巨幅温西卡画像下踩着还未来得及清理的荒草跑过的女孩叫做什么。
“薇丽娅!”
那些大女孩们急着展现自己的渊博。
“她叫薇丽娅·希雅·劳罗拉·贝亚斯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