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缇纱听到康斯特的前半句话时,以为对方大半夜不睡觉跑过来骂她。听完后半句,发现还不如骂她。
大半夜就该是睡觉的时间,薇丽娅这死皇帝没活干还不好好在皇宫里躺尸,跑来她这里做什么?!星缇纱实在是想不出来薇丽娅还能拿什么借口来朝她发飙,于是把也快吃完东西的几个孩子赶回去睡觉之后,她赶紧跟着康斯特跑出去。
“洛嘉珀姬你们把小朋友送回他们宿舍再回去!温斯基你把碗收拾了再走!”
“诶老师我跟你去——”
“回去睡你的觉!”
星缇纱出了食堂门,看见康斯特居然是踩着个滑板来的。她也顾不上问这么个不正经的交通工具打哪冒出来的,跟着这位滑板小子就是一路狂奔。
快跑着穿过西操场,就已经能听到喧闹嘈杂的声音了。薇丽娅是从矿场一侧的门进来的,隔着太远又有那么多建筑挡着,星缇纱自然是还没看到火光和魔晶的辉光,但她能想到大家都被薇丽娅的突然来访打了个措手不及。想到明天的工作和今天刚结束的劳动,星缇纱只想骂薇丽娅有神经病。
矿场西侧的门实在太远,马厩也不在这个方向上。星缇纱越跑越心急,干脆加速几步一脚踩上了康斯特的滑板。
“你干什么!”
“滑板速度快,带我一下!谢谢你了!”
“你妈没教过你不能对男生动手动脚吗!你把你的手给我从腰上撒开!滚下去!你他妈蹭到我屁股了!”
“对、对不起……但是你能不能先搭我一下!”
“你没魔法吗不会自己做!?”
“没时间了!”
没有橡胶避震的滑板颠簸得吓人,好在这东西在魔法少女吓人的腿部力量加持下至少在速度上做到了一骑绝尘风驰电掣。只是星缇纱搂住康斯特的腰时差点让他一脚踹身上,道完歉才意识到自己似乎确实是有些过于没有边界感,旋即又道了一路的歉。
这边脚步声和人群一样继续往薇丽娅的方向聚拢暂且不提,且说说那几个吃完夜宵正在回寝路上的孩子们。
“菜哥菜哥,刚才老师为什么一直看着你啊?你是不是又惹事了?”
“嘿谁教你的管我叫菜哥,我是你的学长,学长知道吗?你小子——”
“学长打人啦——”
“你别跑——诶你别喊啊!都睡觉了你安静点!”
洛嘉一头绿毛,再加上同样翠绿的两颗眼珠子和那本来就自带与青菜有关含义的名字,入学不久就喜得绰号“菜哥”。由于听着多少与菜狗菜鸟之流有点同根同源的意思,洛嘉本人对此绰号向来是深恶痛绝。但就在不久之前,刚刚就职的那位康斯特老师带着他们这些比自己小不了多少的学生去搞化学实践之后,此外号便是深入人心再也改不了了。
不是实验,是实践。
但说当日星缇纱外出,康斯特抓着机会跟萝丝说要不本部今天干脆全部一起上课。萝丝正疑惑着就算不把半路进来的预科班加上,这么多人也很难带的时候,康斯特直接振臂一呼拉走了这帮子学生——去了学校的旱厕。
这玩意结构跟黄桃乡下老家的厕所没啥区别,平常这帮半大孩子的劳动内容之一就是掏厕所。自然,因为用的是木盆不是地球上同志们用的黄脸盆,考虑到清洁难度和卫生问题,星缇纱是给他们每人发了两个盆子的,并且每次用完刷完之后要检查,不允许混用。
当时星缇纱这个帝姬自己剪了指甲,而后把指甲剪拿给孩子们让他们传着用,还在他们面前展示了自己的手——用作卫生标准中指甲长度的这一项,洛嘉记得,那是第二次。而后,她拿起自己的盆,捞起袖子和裤腿就招呼着一班的学生们跟上——义务劳动掏旱厕,从一班开始轮。
当时的震撼洛嘉觉得自己一辈子也忘不了,圣女降世到现在,哪个帝姬会拿着个木盆带头掏厕所啊!
彼时别说对星缇纱,即使是同学之间也不怎么熟悉。洛嘉只知道自己和双胞胎妹妹达芙狄来了这能有饭吃,可更早之前,刚到这的第一天,洛嘉就被按着剪了头发,还让去洗热水澡然后把身上的衣服全换掉——多么陌生的一句话,每一个单词洛嘉都认识,连在一起却让当时初来乍到的他感觉像是掉进了云里一样,像绵软不真实的梦。
“大家不用担心洗澡和着凉的问题!虽然现在澡堂主要靠锅炉房供热,所以需要分批洗澡!但是我们可以保证每批人员洗澡的过程中不会中途断热断水!并且如果真的快要没水了,我会提前在浴室门口通知——就、就是会喊话告诉大家让大家赶紧擦干的,绝对不会让大家因为洗澡着凉感冒的!每个宿舍的木炭也已经准备好了,大家都知道自己被分配到的宿舍了吧?现在请大家跟自己的舍友熟悉熟悉,说说话聊聊天,顺便选一下每个宿舍的舍长!每个宿舍自己选自己的哈!宿舍成员——就是你们宿舍里的人——商量决定!如果意见不统一就投票,少数服从多数!什么?哦,不、不好意思,投票……投票就是看看谁同意谁,看谁的支持者多!你们自己商量完来我这登记就好——哦宿舍长是干什么的?宿舍长主要就是负责管理一下宿舍内的事务,比如发现舍友夜不归宿——就是晚上到了查寝的点没回来!要上报!还有管理宿舍的共有财产,比如之后要发的东西!还有安排宿舍里的值日,就是安排大家轮流打扫卫生!卫生?卫生的意思就是‘保卫生命’!简单来说就是做清洁!比如个人卫生是洗头洗澡剪指甲洗衣服,宿舍卫生就是扫地擦窗晾被子之类的!好!那么从这里我们说回洗澡的问题!”
那天的帝姬一开始是穿着棉服的,新染的蓝布厚实漂亮,跟洛嘉和达芙狄领到手的一模一样,洛嘉之前是看到了的。但当她站在他们这群穷人家的孩子们围起来的空地上时,她的上半身就只剩下单薄的里衣了。她的外套披在了谁的身上?洛嘉不知道,他跑了神,四处寻找披着帝姬衣服的那个幸运儿。
“洗澡和洗手就是搞卫生最重要的两个部分!因为其实我们生活的环境里有很多我们看不见的脏东西,即使把看得见的脏东西擦掉了、用水洗掉了,那些看不见的脏东西也仍然粘在我们的身上!这些东西叫做细菌、真菌和病毒!这些东西是活的,具体是什么之后我会在上课的时候告诉你们!现在我只简单地说一下,在南方,每年都会有很多人因为喝生水拉肚子拉死!这些就是因为南方天气热,这些活的脏东西繁殖旺盛……我的意思是,它们在温暖潮湿的地方,特别容易生孩子,越生越多占满各种水源,人和动物一喝就生病拉肚子!”
好吧细菌分裂当然跟生孩子有区别,但是当时也只能这么介绍了。
那天的星缇纱还在叉着腰继续吼。
“如果我们不把手洗干净,把指甲剪短,我们手上沾到的、指甲盖下面藏的各种脏东西就会一直留着!这样的话,如果我们再用手拿东西吃,那不是把它们全吃进肚子里了吗?所以接下来会分发肥皂和毛巾,所有人听安排去洗头洗澡!都要用力洗!别心疼肥皂和水!全身上下该洗的地方都要洗到!洗完之后我会检查!内衣裤也要洗!洗完要暴晒!”
这个年代,别说肥皂,就是碱粉也不是洛嘉这种人买得起的。城市里的水都是要钱的,更不用说柴火,洛嘉完全不记得更早一次的澡是自己在什么时候洗的,反正不会是在这个冬天。
选了舍长之后,年纪最大的洛嘉成了他们男寝一号寝室的舍长。到萝丝小姐那儿打钩登记拿了按宿舍分配的肥皂和毛巾,洛嘉仍然没有从那种如坠梦中的荒诞感里缓过劲来。
剃了头洗了澡,那奇特的叫花洒的玩意让洛嘉洗完之后还啧啧称奇——你说这玩意谁研究的呢,开关一拧就能出热水,这还是矿场吗?这不皇宫吗?
然而他错了,皇宫里没那么先进。
此时由于是锅炉房供水,烧锅炉的大姨按照星缇纱的吩咐看着连接炉内的简易温度计烧的,保持温度在五十度上下——大姨不认识数字,看的是星缇纱划上去的标记——经过管子流到浴室,刚好是四十来度。开关一拧,热气蒸腾。
热水像是连绵的雨,带着哗啦的响声泼洒在他的皮肤上。那是洛嘉第一次洗热水澡,他觉得热水和凉水撒在地上的声音好像是不一样的。当时的他自然不知道星缇纱为了搞到合适的玻璃管制作简易温度计找了多少家店,他只关心那些划过他皮肤的热水。他看着那些水珠流过他的皮肤,汇聚在用砖头垫起来的脚下,在砖头下倾斜的木板上从缝隙里汇聚到靠墙一侧的水沟里。他只觉得浪费而奢侈,在被朝霞照透的窗户下,在升腾的被硬得金黄的水汽里,洛嘉张开嘴接了一大口热水。
但是这是开水吗?
洛嘉想着刚才帝姬说的话,顿时感觉嘴里的水会要了自己的命,但是想想又觉得自己这么多年也没喝过几次开水,便把那热水咽下去了。
温热的,让人从胸膛到胃都觉得熨帖的感觉。
帝姬还说如果脚上有水泡、身上有脓疮,一定要及时处理,特别是后者,要报告给她由她来处理。洛嘉听到旁边几个同学说,之前有个人,两个脚都烂了,帝姬亲自给他清理了伤口,然后还用酒给他泡了脚。但这还不是星缇纱对他们这些人关照的顶点,很快洛嘉就被一大堆生活条例砸晕:睡觉必须盖肚子;即使在外面睡觉(例如之后的实践课或者野外拉练)也必须在身下垫东西,例如干燥的茅草;饭前便后要洗手,不许随便用手搓眼睛;喝水必须喝开水……眼花缭乱,不一而足。
洛嘉和达芙狄的娘都没这么管过他们。
彼时的惊诧到现在洛嘉仍然记忆犹新,即使是前面所说的化学实践也没有给他那么大的震撼——尽管,是的,如你所想,在那个实践课上,康斯特掏出魔杖,转过头问众学生谁愿意当投弹手。
在洛嘉被一群同学撺掇着举起手之后,康斯特让他走上前来。而后后者从裤腰带上的魔杖套里抽出魔杖,调动魔力凝结出一块银白色——不,一经形成就快速从银白变成煮熟的动物肝脏一样的,金属立方体。
“这、这是什么?”
尽管在上课时听说过“浮溶游响红”的金属钠,但洛嘉第一时间还真没反应过来这东西是啥。
“钠。”
康斯特的手上戴着那种从劳罗拉领地送来的手套,薄薄弹弹的一层,看起来不是很滑溜,有些地方没戴到位,靠手掌的部分让撑长了露出肉色,靠手指尖的地方堆起空出挺多。洛嘉见他用这只戴着手套的手捏着钠,又看了看他金色的眼睛。
“你们班不是上节课问这东西丢茅厕里会怎么样吗?来,丢。”
康斯特从裤兜里掏出了另一个类橡胶手套,递到了洛嘉眼前。洛嘉看着他那似乎挺严肃又似乎在憋笑的表情,心领神会地露出了猖狂的笑容。
“谢谢老师!”
戴手套拿钠块瞄准一个抛甩——钠块精准地降落在了坑里!但听它还没发出滋滋的响声,洛嘉已经三步并作两步蹿到了队伍的最后面抱头蹲下,正当所有人笑他人菜瘾大这点动静都要跑那么远说他人如其名的时候,忽听得那茅厕发出轰然巨响,霎那间火光冲天——
嘭!!!
砖块与排泄物横飞,但凡站得靠前的无一幸免。在漫天的卧槽之声与慌不择路逃命的尖叫里,洛嘉刚想夸耀自己记住了沼气会爆炸这个知识点,一抬头,却在那屎黄色的硝烟之间,对上了星缇纱呆愣的目光。
“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康斯特……”
星缇纱的声音似乎有点发虚。
“你为什么……要带着全年级炸厕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