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了,医务室的夜晚很凉。尽管星缇纱给她抱来了两床被子,可希莉安娜蜷缩在那张狭窄的移动病床上还是睡不着。
病房里拉着从天花板上垂下来的布帘,和这地方的制服一样是发灰的深蓝色——仆人们衣服的颜色。只不过相比于那些劳工和学生身上衣服的面料,这些布帘的质量明显要差得多,从纺织质量和印染水平来看都是如此。
像是练手的新手做出来的。
门窗都关起来了,但不知道哪里还是有些漏风。布帘的边缘轻轻晃动着,希莉安娜感觉有些害怕,把半个脸埋在枕头里,视线上上下下扫着这令人不安的床帘。
不久前的娅瑟琳当街伤人案……被她的胞姐开膛破肚的亚莎娜,是在这间屋子里被救活的吗?
恐惧的泪水顺着她侧躺的脸流下,浸湿柔软的粗布枕头套,还有糠做的枕芯。她出门没有带睡裙,此时身上的衣服还是星缇纱借给她的。后者没打算让她在这里常住,或者说还不确定她愿不愿意同意自己之前提出的建议,所以不愿意去打扰仓库的管理帮她拿新衣服。
没染色没漂白的灰色睡衣裤有些粗糙。
这一个夜晚的医务室是寂静的,没有因为意外受伤或者发烧拉肚子而在这里吊水过夜的学生。事实上此时的矿场也没有什么能拿来吊水的药,彼时玛丽安娜中毒时打的针仅仅是补充电解质和水分的生理盐水而已。
希莉安娜并不知道这么多,在夜幕的笼罩之下,顶端焊着四个挂钩的金属柱子让她多看了几眼,只觉得大概是用来挂大衣的,至于为什么形制这样奇怪,她也只当是这里的劳工用不惯贵族的东西。
……要学他们吗?
希莉安娜不自觉地把自己的身体蜷得更紧。
被子的边缘似乎有些漏风,隐隐约约的寒意不知道从哪里渗透进来。希莉安娜越发清醒,她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困意已经再次蔓延上来,可她呼吸着这地方发凉的、隐隐约约透着些难以言喻的臭味的空气,怎么也睡不着。
这个季节,矿校的宿舍也还是不少炭火不烧炕的。但希莉安娜只在意为什么母亲会忽然把她拉到这里,因为她没有答应星缇纱帝姬的建议吗?可母亲不是不爱星缇纱帝姬吗?
星缇纱帝姬抱来棉被时的模样还在希莉安娜的脑子里挥之不去,她似乎确实将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对希莉安娜的到来也并不感到愤怒,就好像她没听懂母亲所说的那句让她把所有东西事无巨细教给希莉安娜一样。希莉安娜是看到了那些工人在母亲打了星缇纱帝姬一耳光之后赶忙围上来对她嘘寒问暖的样子的,是因为这样……星缇纱帝姬才那么快得恢复好心情在她面前笑起来吗?
可是现在谁又能像对星缇纱帝姬一样对她呢?本来以为母亲很爱很爱她,可是现在……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希莉安娜渐渐陷入了半梦半醒的迷蒙。窗外天光渐渐泛起青蓝,在昏沉中她梦到春日的花园。那场被搅了局的茶话会在继续,众人赞扬着希莉安娜公主对星缇纱帝姬的爱,赞扬着她引以为傲的剑术在如今的皇室中独树一帜。春日的清晨微凉,她似乎听到远处传来水声——是瀑布吗?或者是花园里的喷泉?皇宫中的庭院并没有她做伯爵小姐时所拥有的那样精美,但被称为公主被皇室彻底接纳的喜悦足以让她在梦中也露出微笑。
“出来!集合了!二班的你们怎么回事!快点!”
嘈杂的声音最终还是打破了梦境,希莉安揉着眼睛撑着上半身从床上侧着起来。外面的天还没亮,隔着窗帘和床帘,她的视野里仍然一片漆黑。
哨音滑坡了清冷的空气,在北风吹拂的操场上,新的一天已经开始。值日生们早已扫完了清洁区的落叶并把劳动工具放回原位,装着满满的金黄落叶的竹篮被抬到角落的大垃圾箱而后倾倒下去。有二班的几个学生起床起得早,见天空上没什么云彩,抱了被子就去晾衣场晒。但是来回的路上聊天聊得太开心,站在树底下哈哈笑笑得差点错过集合时间。
珀姬叼着哨子催集合了。
露天的长条洗手池边还有不少学生排着队等水洗脸,洗漱是在跑操前的,而且冷水洗脸漱口能让脑子清醒。由于昨天晚上薇丽娅突如其来闹了一通,不少学生都睡过了头——尽管他们不一定昨天去围观了,但是再次熄灯后的卧谈会也足够他们兴奋地浪费掉一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
希莉安娜听到远处有人喊着说什么班牌,说让领跑的别冲到别班里面去,紧接着就听到一个满嘴弹舌音的男声喊着说难道你们老师多几天没空管你们你们就这样吗?简直是无组织无纪律!全体立正!自行对其整理队伍,重新跑圈!
自然,跟学生乃至矿场的一众成年职工们一样,希莉安娜也不知道尤金的来头。她只觉得这人年轻得很,不知道是什么人能替星缇纱帝姬管人。
不是说一直是劳罗拉小姐当她的副手吗?
近乎一夜没睡的疲倦被陌生环境带来的紧张感以及那深压心底的恐惧压了下去,希莉安娜扶着额头用手掌下半按着睛明穴坐了起来。在家的时候妈妈绝不会允许有人这样早吵醒疲倦的她,可现在她也没有办法,她必需想办法自救。
希莉安娜抱着被子坐在床头。
她想起来昨天星缇纱帝姬说过,今天劳罗拉的车队就会离开。后知后觉地意识到这或许是那个陌生男性嘴里她和劳罗拉的公主都没有空的原因,尽管知道劳罗拉车队走不走跟自己的处境毫无关系,可希莉安娜还是松了一口气。
可她的命仍然悬在半空中。
“妈妈……”
希莉安娜抱着膝盖,把脸埋在棉被覆盖的双膝上。她的肩膀在颤抖,泪水打湿了墨海色的被面。她已经彻底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过去虽然没有皇女这样的身份,可是在伯爵府里每一天都很快乐。妈妈很爱她,她知道自己的未来在哪,她知道自己会成为战争英娥,会跟自己所爱的人们一直生活在一起。
可是现在,会为她扫清道路的妈妈已经不在了。
她以为陛下会是和妈妈一样爱着她的,可是……可是如果亚莎娜认出了她……
希莉安娜僵着坐在床头,弯下去的腰有点酸了,可是她不想动,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她也不知道时间过了多久,忽而听到刷地一声——有人拉开了床帘。
天花板上的金属滑轨被带轮子的金属小钩子划得很响。
“希莉安娜?你怎么还没出来吃早饭?”
外面天已大亮了。
希莉安娜换上了星缇纱刚刚顺路给她从仓库要来的墨海色长裙,按照星缇纱的样子扎了围裙——也是新的,星缇纱刚才去要了一条没有封身份牌的给她。她没来得及梳头,但长到脚踝的金发柔顺得垂下来,几乎没什么打结的。
只不过之前星缇纱借给她的那条裙子的尺码,让她穿着实在是有些紧。
劳罗拉的车队正在做着最后的检查,远远地,她听到有人大喊说再要两条麻绳,还有人喊着让同伴搭把手把什么东西扛上车。
“昨天晚上薇丽……陛下是对你说了什么吗?”
“没有……我、我只是有些想妈妈了……”希莉安低着头,看着脚上没鞋跟的布鞋,“我……陛下很爱我,我只是……我想和您成为朋友的!对不起帝姬殿下,我——”
“没什么事就好,不用对我说对不起,陛下做的事不是你能决定的,这不是你的错。”
星缇纱轻轻摇了摇头,而此时远处劳罗拉车队的交谈声越来越嘈杂。希莉安娜控制不住地向着那个方向扭头,然后再转过脸来观察星缇纱的反应。
“我、我们要去送送他们吗?”
“不用的,该交代该谢的已经做过了,不用担心。”星缇纱似乎因为她的这句关心而心情很好,微笑着对她说的,“那边是食堂,你去说一声,应该还有饭,你先对付一早上。中午跟着学生一起吃就好,下午你如果适应了,可以去教室一起听课——哦对了,今天下午是大课,全年级所有班一起去活动室上生物课的。如果暂时不想去的话,也可以去图书室借书自己看。晚些时候会有人给你安排宿舍的,我还有工作,先走了。”
“诶可是——”
星缇纱一溜烟跑了,希莉安娜没叫住她。
食堂还剩下点跟水似的粥,还有两个她叫不出名字的东西——杂粮面做的窝头。希莉安娜想了想还是要过来吃了下去,外面秋高气爽,明亮的天色让眼前的一切像是幽灵水晶里的包体。在食堂外的不远处,操场上有正在上体育课的班级。
那些和她同龄的孩子在抛甩着什么东西,希莉安不认识。那并不是歌秋罗常见的高杆绣球,事实上,这东西没有那根长长的绳子,是一个类似于捣蒜用的杵子的东西。手握着的地方是木头做的,而较大的那一头似乎是嵌着个近似于圆柱形的铁块。
跟他们年纪差不多大的小老师顶着一头青色的头发,跟她的一样几乎没有什么卷度,但剪得很短,是那种扎不起来的短。他高高瘦瘦,叼着栓绳挂脖的铜制哨子,在太阳底下抡着手臂示范动作。
那奇怪的物件脱手飞出,在半空中滑出一个过于高而窄的抛物线,落在了并不远的草坪上。
学生们爆发出一阵哄笑。
那青色头发的老师喊着什么这次不算就狼狈地跑过去捡那个棍子,紧接着有个女生说珀姬带着隔壁班练习的时候她见过,可以让她来试试。
更远些的地方,有金色头发蓝色眼睛的少年抱着一大沓报纸飞奔而过。树影摇曳,金色的朝光洒在他的肩膀上,他穿过鸟鸣,也穿过那些从教室里侧过头看向窗外的视线。
那着两盒粉笔像雀鸟般略过窗外的森丽莎在她面前的桌子上短暂投下影子。
希莉安娜并不知道他要去干什么,她只觉得自己被排除在某种秩序之外。既不属于城墙那边都城以内的上流社会,也不属于这个地方。
亲生母亲给予她的全方位庇护已经失去了,皇宫也并非温暖的家。亚莎娜可以得到星缇纱帝姬的保护,可她希莉安娜呢……
她现在获得的一切都是因为帝姬和母亲一样,以为她是那个假的希莉安娜。一旦暴露……
希莉安娜不敢想下去,她并不是自愿欺骗其他人的——她这样想着,这一切是她的妈妈让她做的,从换衣服到所说的话都是,她并不是有意占用一个死者的名字的!可是现在呢?她并不想要占用别人的身份,也不想抢走星缇纱帝姬的什么东西,可是一旦暴露,谁会去区分她和妈妈所做的事呢!?之前母亲并没有明确回答她所说的不愿意取代星缇纱帝姬的话,那之后星缇纱帝姬会怎么看她!?
妈妈……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要把你们的欲望加在我的头上?我并不想夺走别人的东西,也不想要为你们的错误付出本不该由我承担的代价啊!
“诶?让让哈擦桌子,你这娃儿咋回事嘛,吃完了也不把碗放好,也不收椅子就在这坐着——诶妈呀长的真漂亮啊!哟这咋还哭了?不哭不哭,这么白的脸蛋哭花了不好看,快快快擦擦眼泪,这咋的了这是。”
希莉安娜拿着碗,手足无措地站在一旁。她不知道该往哪放碗和餐盘,只能吸着鼻子等着擦桌子大姨擦完桌子。
“呀!怎么还站在这呢?你不上课?快点快点把碗给大姨吧,你新来的?咋这白呢,比我们厂长还白——诶,你也是红眼睛金头发,你不会就是昨天来的那个公主吧?我听别人说,昨天那皇帝半夜来敲门,可吓死人了——还打了厂长一耳光!你没事吧?皇帝没打你吧?诶,没有就好。真是的,厂长这么好一娃儿,我要是她娘,我疼她还来不及!干什么嘛半夜打她,我听着都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