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仅靠话疗是没法改变别人深信不疑的事情的,正因如此星缇纱要用统一的暴力行动来凝聚矿场的人心,同样的,矿场的建设生产也是她思想工作的一部分。
你看,凭借我们的双手,可以创造出那么多东西。我们可以支撑我们自己的生活,可以建造温暖的房屋和推动工业发展的高炉,可以纺织印染出结实的布料,可以建立一个像乌托邦一样的新家园。
而这一切需要的指导是科学技术与相应的生产政策方面的指导,而非需要教廷解读的那些玄之又玄的故纸堆与贵族搜刮完民脂民膏之后高高在上颁布的政令。
黄桃已经留下了科学技术的资料,有待获取的只是在生产生活中建立起的切合实际的条例与法度。
阳光照在歌秋罗的土地上,照在帝国的黑色最浓重的地方也照亮这一方依托星缇纱的权势庇护的小避难所。很多人其实无法明确地说出自己是在哪一天的哪一个瞬间意识到有什么不对的,只是在与帝姬同吃同住的、没有贵族与教廷搜刮的一个又一个日出日落里,渐渐对周遭的一切习以为常,然后冒出了对过往所相信的一切的质疑。
而星缇纱也很清楚这一点。
她知道在最开始——不,哪怕是在第一次让人去通知成年工人们献血的时候,都还是因为她是帝姬所以众人才会听从她的命令。也知道即使是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也有人不愿意听进去,宁可相信自己天生愚昧需要被高贵之人役使也不愿意去想自己是不是受了不该受的苦难。争吵在这些方面是没有意义的,唯一能做的就是用事实说话。
你看,你们也能学会如何读写文字。
在没有贵族的地方,你们所创造的生活比在他们压迫之下的要美好得多。
即便歌秋罗的贵族逐步垄断魔法师的血统,可连一点魔力也没有的智人同样能逢山开路遇水架桥创造出美好的生活。我们比智人拥有更健壮的青春年代,我们比智人拥有更强的语言学习速度,我们比智人更早更直接更成体系地获得了大批近现代科技的数据图纸,我们没有理由停滞在蒙昧的时代。
这就是星缇纱想要对所有人说的话。
而这一切,在原避难所的幸存者们陆陆续续到来之前,已经逐渐潜移默化地让矿场的人们认可了。
比如温斯基和洛嘉。
洛嘉大概能算在矿场的学生里最开朗的那一批,能与他相比的除了森丽莎就只有卢莱。而在最开始,带着妹妹达芙狄来求星缇纱收他们做工的洛嘉其实是想着要多听少说少惹事的。他对自己的妹妹叮嘱过好几次,到了帝姬手下干活,就把自己当成不会说话的哑巴。无论帝姬和那位红头发的小姐葫芦里究竟卖的什么药,是想要效仿当年的厂主和新贵族们一样开厂还是另有什么考量,那都不是他们这种吃不起饭的穷人要想的。帝姬比起前者们唯一的优点就是她作为圣女陛下神谕里所说的那个人,应该不会被其他贵族拉去砍头。那么作为她手下的马仔和劳工,他们俩或许也能混碗长久些的饭。
他是没想到星缇纱会真的来矿场跟他们一起住的,甚至搬来得比他早的多。他也不知道那两个被单独带回来的家伙有什么特别的,居然被帝姬和另一个贵族小姐带着在她们的房间里睡了好一段时间。
现在想起来,一方面是因为那时连医务室也没有收拾出来,另一方面是星缇纱还没有想好该如何公布自己要解放矿场范围内的所有奴隶这句话。
洛嘉是挺老人说过多年前都城发生的事情的,他的姥姥曾经目睹过十多年前的那场大屠杀。可老人并不是他们亲姥姥,太大的年纪和当年的创伤让她已经无法完整叙述过去发生的事情。洛嘉能知道的,仅仅是在十年前左右的时间,都城里死了很多很多人。
姥姥说那个时候连天都是血红色的,暗红的血液渗透了每一个石砖缝。蔓延着,蔓延着,被碰到的人都会被贵族的手下抓去砍头。
后来姥姥饿死在了荒年,养母也在不久之后因为疾病而死。洛嘉不知道那是什么病,只记得母亲死的时候脸很圆,发黄发黑,用手指一戳一个坑。
后来星缇纱老师告诉他,连发黑是肾病,发黄是肝病,水肿是太久吃不上饭,饿的。
睡不好伤肝,吃不饱还劳累伤肾,劳累和饥馑活活拖死尚在壮年的母亲,所有的病归结一句话,穷出来的。
皇室会教帝姬怎么看病吗?看穷人穷出来的病。洛嘉当初并未听说过关于皇室和贵族派新学院派之间的纠葛,他甚至不太分的清楚这些让他眼花缭乱的名词。他只知道在自己还没出生和刚刚出生的年月里这片土地上各路军队你来我往打得不亦乐乎,大军过境便要征粮,守住还好,守不住另一边的大人来了又要再征一茬。老人念着那些被抢走的粮食,还有被拉去充军的长女和次女。妈妈那样年纪的女人们在猫冬时会谈起过去的事情,有人喝多了两口酒就高谈阔论帝国的政局,也有人从始至终沉默不语。
洛嘉不知道什么叫做政治,妈妈说你支持谁这就叫政治,洛嘉想来想去,想不出来还能支持点什么。
以后也千万别打仗了,少征点粮,让他和妹妹妈妈姥姥就这样一起活下去吧。
可不打仗又怎么样呢,母亲一死,家里那点地就没了。想要守住是不可能的,反倒被地主扣了个盗窃的罪名。洛嘉连行李都来不及收,连夜摸黑带着妹妹逃跑,最后在都城里混成了盲流。
有一顿没一顿,靠偷靠抢靠威胁和自己一样的穷人小孩,直到被星缇纱老师扯着后衣领莫名其妙地抓回了矿场。洛嘉不知道为什么星缇纱会用某种早已认识且饱含歉意的目光看着他,哪怕那只不过是几个瞬间。
星缇纱说,像他这种人,算是流氓无产阶级。洛嘉急着说自己可没有耍流氓,星缇纱说不是那个意思。
可无论它流氓不流氓吧,矿场的饭是真的好吃啊。那个时候的洛嘉不知道什么叫智人,也不知道像大圣女那样的智人要是长期不吃肉,忽然吃肉吃油是要拉肚子的。在被带回来的那个晚上,他只知道面前碗里白菜让汤汁煲得半透明,闪着莹莹的油光。那热腾腾的汤里加了足足的油和盐巴,还飘着些让他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的东西——肉!五花的猪肉!那是他第一次吃上这种东西,泡了汤的米饭香得他把筷子挥出了残影,哪怕听到说吃慢些可以添饭也充耳不闻。
几天后帝姬从山上带回来一个昏迷的孩子,比他小点——洛嘉不太确定。那个比他还要瘦的家伙又小又脏,洛嘉看着自己身上新发的棉服,实在是不能理解帝姬殿下为什么下得去手把这家伙抱回来。
还是用她干净的香香的棉服裹着抱回来的。
不过洛嘉也不在乎太多,帝姬爱怎么样就怎么样,他只关系自己的饭,还有打扫收拾矿场的工作。
安排给他这种年纪孩子的劳动并不繁重,彼时的洛嘉还不知道这是要他们自己收拾出未来自己学习的场地,只顾着卖力干活,然后双倍卖力地抢饭吃。
“好好排队!不许插队不许打架!回队伍后面去!插队的全部到后面重新排!打架的出来!”
每天到了饭点,矿场总是会喧闹无比。当时新食堂还没有收拾修整好,新来的人要到临时搭建的棚子里打饭。这个时代的老百姓是没有纪律这个概念的,尽管帝姬反复强调饭是够的不够找她,可所有人都害怕去晚了少打一口。架从第一天就有人打,洛嘉来的那天就看见一个二十出头的妇女骑着同龄的男人一拳一拳砸——可她自己的拳头也打漂。帝姬和萝丝小姐但凡有空,就是一人脖子上挂着一个在灰色的天空与雪地之间闪着冷光的哨子,来回跑着维持秩序。洛嘉看见帝姬的脸蛋和鼻尖都让冻得通红,喊话和奔跑间大团大团的白雾从她的口鼻里被呼出。那头叫做毛球的狗老是汪汪大叫跟着主人萝丝小姐跑来跑去,这让洛嘉很害怕,可毛球很乖,毛球的主人也很好,这里没有人会像那个地主一样放狗追着他咬。
做校服的粗棉布温暖而柔软。
场地被清理出来,危房被拆掉重建。那个被帝姬抱回来的男孩搬进了他的宿舍,然后他发现了对方脖子上的秘密。
出乎洛嘉自己预料的,他没有觉得多么吓人。
如果帝姬都能来这种本来该是奴隶住的地方跟平民与奴隶同吃同住,那这也没有多么令人惊讶的了。他想问对方从哪里来,又是怎么逃出生天让帝姬捡到的,但看着对方不愿意多说一句话的模样,洛嘉有多少次话到嘴边就又多少次地识趣闭嘴。
直到星缇纱让选班委的那天,当上了副部长的洛嘉和成了心理委员的卢莱回到宿舍里,见那啥也没选上的金发小子闷闷不乐,别的舍友取笑他说他要哭鼻子了他也不理。
“喂,你都天天有帝姬给你开小灶了还不满足?你还能帮她代课呢——嗨傻小子想找妈妈哭喽。”
结果卢莱话音刚落,温斯基真就哭了出来。
“不是你干啥,我啥也没说你咋就——我靠你别哭啊!”
“我妈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