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一章

张泽禹最后一次收到张极的消息，是在2024年深秋的凌晨三点。手机屏幕在暗夜里亮了一下，只有短短五个字：“雾大，等我”，后面跟着一个定位——是他们常去的那片礁石滩。

那时他正在渔排上整理渔网，指尖冻得发僵，连手机都差点握不住。深秋的海雾浓得像化不开的墨，把远处的灯塔都裹成了模糊的光斑，他对着屏幕看了很久，直到字里行间都浸满了海腥味，才抓起外套往礁石滩跑。

他们是在三年前的渔港认识的。张泽禹那时刚从内陆来，跟着舅舅学修船，总在午休时坐在码头的旧木凳上啃馒头；张极是本地的渔民，船叫“海鹰号”，每次出海回来，都会把最新鲜的鲳鱼扔给他两条，笑着说“内陆小子得补补海味”。

张极的手很巧，会用海边捡的贝壳给张泽禹串手链，会在渔灯下拉着他看海图，说哪片海域的鱼最多，哪处的暗礁最危险。张泽禹记得第一次跟张极出海，他吐得昏天黑地，张极就蹲在他身边，用沾着海盐的手拍他的背，说“别怕，有我在，船不会翻”。那天傍晚他们收获不多，却在甲板上看了场绝美的日落，橘红色的光把张极的侧脸染得发烫，张泽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比海浪还响。

后来他们有了个默契，每次张极出海前，都会在码头的老榕树下跟张泽禹道别，回来时也先去那里找他。张泽禹会提前温好姜茶，用保温桶装着，看着张极裹着海风跑过来，把带着温度的杯子塞进他手里。有次张极出海遇上台风，失联了三天，张泽禹就在老榕树下守了三天三夜，直到看见“海鹰号”的桅杆从雾里钻出来，他才腿一软坐在地上，眼泪混着雨水往下掉。

张极抱着他，声音里满是后怕：“以后我不出远海了，就守着近滩，每天都能回来见你。”

张泽禹那时信了。他甚至开始攒钱，想在渔港旁边租个小房子，墙上挂张极画的海图，窗台上摆他捡的贝壳，每天等张极收网回来，一起煮刚捞上来的海鲜。可他没等到那一天——张极的父亲突然病重，医院的账单像雪片一样飞来，近滩的收成根本不够，张极只能咬牙接了去远洋捕鱼的活，据说一趟能赚普通渔民半年的钱。

出发前那晚，他们在礁石滩坐了很久。张极把串好的贝壳手链戴在他手上，说“等我回来，咱们就租房子”，还把自己的旧收音机塞给他，“想我了就听这个，我在船上也听，说不定咱们能听到同一个频道”。张泽禹攥着那台掉漆的收音机，没敢抬头，怕眼泪落在张极的外套上，只闷闷地说“早点回来，我等你”。

张极走后，张泽禹每天都守着收音机。大多时候只有滋滋的电流声，偶尔能收到模糊的电台，他就抱着收音机坐一夜，好像这样就能离张极近一点。张极会隔三差五发消息来，有时是海上的日出照片，有时是捕到的大鱼，说“等回去给你做鱼丸”，从来没提过海上的危险。

直到那天凌晨的消息。张泽禹跑到礁石滩时，海雾比想象中还浓，脚下的礁石滑得厉害，他摔了好几跤，膝盖渗出血来也顾不上。他喊着张极的名字，声音被雾吞得一点不剩，只有海浪拍着礁石的声音，一下下撞在心上。

不知找了多久，他在一块最大的礁石旁，看见了张极的外套。深蓝色的渔民外套，衣角还沾着他补过的补丁，旁边是那台旧收音机，屏幕碎了，还在滋滋地响着，像是在拼命传递什么信号。

张泽禹蹲下来，捡起外套，指尖触到口袋里的硬东西——是一枚贝壳，跟他手链上的一模一样，边缘被磨得光滑，显然是张极在船上一直攥着的。他把贝壳贴在胸口，突然就懂了张极最后那条消息的意思：不是让他等张极回来，是张极在等他，等他来接自己最后一程。

后来渔港的人说，那天凌晨有艘远洋渔船触了暗礁，船员没一个回来的。张泽禹没哭，只是把张极的外套洗干净，叠好放在床头，把那枚贝壳串到手链上，跟原来的那枚并排挂着。他还在修船，只是不再坐在码头的木凳上啃馒头，每次午休，都会去礁石滩待一会儿，听海浪声，好像能听见张极在跟他说话。

开春的时候，张泽禹租了渔港旁边的小房子。墙上挂着张极画的海图，窗台上摆着他捡的贝壳，锅里煮着刚捞上来的海鲜，冒着热气。他坐在桌边，给对面的空碗里盛了一勺鱼丸，轻声说：“张极，鱼丸熟了，你快尝尝。”

窗外的海雾散了，阳光照进来，落在手链上，两枚贝壳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像极了张极以前跟他说话的语气，温和又明亮。只是张泽禹知道，再也不会有人笑着把新鲜的鲳鱼扔给他，再也不会有人在渔灯下拉着他看海图，再也不会有人在台风天里抱着他说“别怕，有我在”。

那台旧收音机被他放在窗台，偶尔还会滋滋响几声。张泽禹总觉得，那是张极在海上发来的信号，只是海雾太浓，信号太弱，他听不清具体的内容，只能一遍遍地回应：“张极，我在，我还在等你。”

可他心里清楚，有些等待，从一开始就没有归期。就像海雾总会散去，海浪总会平息，那个说要陪他守着近滩的人，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