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湿季节
南方的梅雨季总来得猝不及防,张峻豪推开五金店玻璃门时,雨丝正斜斜地打在门楣上,溅起的水珠在“峻豪五金”的招牌下积成细小的水流。他刚把最后一箱螺丝钉搬进柜台,就听见巷口传来熟悉的自行车铃声——叮铃,叮铃,像过去三年里每个周末的早晨那样。
穆祉丞撑着把褪色的蓝格子伞,车筐里放着个保温桶,裤脚卷到膝盖,露出的小腿上沾了些泥点。他把自行车停在屋檐下,抬手抹了把脸上的雨水,看见张峻豪就笑,露出两颗浅浅的虎牙:“今天雨大,我绕了条近路,没迟到吧?”
张峻豪低头擦了擦手上的灰,没说话,只是掀开保温桶的盖子。里面是温热的南瓜粥,还卧着个溏心蛋,是他爱吃的样子。三年前穆祉丞刚搬来这条巷,第一天就在他的五金店里避雨,后来就总踩着周末的晨光来,有时带早餐,有时带本从旧书摊淘来的杂志,坐在柜台旁的小凳上,安安静静地看他修东西。
“下周我要走了。”穆祉丞突然说。他搅着粥里的蛋,声音轻得像被雨丝裹住,“我妈在北方找了份工作,让我过去接着上大学。”
张峻豪手里的螺丝刀“当啷”一声掉在柜台里,金属碰撞的声响在潮湿的空气里格外清晰。他弯腰去捡,指尖碰到冰凉的铁皮,才发现自己的手在抖。“什么时候?”他问,声音有点哑。
“下周三的火车。”穆祉丞抬起头,眼睛亮得像浸在雨里的星星,“我本来想早点说的,可总觉得还有时间……张峻豪,你会不会怪我?”
怎么会怪他。张峻豪想。他从十六岁就在这条巷子里守着这家五金店,父母走得早,他唯一的生活就是螺丝刀、螺丝钉和永远修不完的旧水管。穆祉丞是第一个闯进他灰色世界的人,带着南瓜粥的甜香,带着旧杂志里的远方,带着少年人特有的、鲜活的温度。可他早就该知道,这样的人,不会永远困在这条潮湿的巷子里。
接下来的几天,雨没停过。穆祉丞还是每天来,只是不再提走的事,只是帮他整理货架,帮他给顾客找零件,帮他把淋湿的旧报纸铺在门口防滑。张峻豪也还是沉默,只是会在穆祉丞骑车离开时,多望一会儿他的背影,直到那抹蓝色的伞影消失在巷口的拐角。
出发前一天,穆祉丞没有带早餐,只带了个牛皮纸信封。他把信封放在柜台上,指尖在封面上蹭了蹭,像是鼓足了很大的勇气:“这个,你等我走了再看。”
张峻豪捏着信封,指尖能摸到里面纸张的纹路。他想问里面写了什么,想问他到了北方会不会想家,想问他还会不会记得这条巷子里的五金店,可话到嘴边,只变成了一句:“路上小心。”
穆祉丞走的那天,雨终于停了。张峻豪没去送他,只是坐在柜台旁,看着阳光透过玻璃门,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他拆开那个信封,里面是一叠照片,还有一张信纸。
照片上全是他——修水管时皱着眉的他,吃饭时嘴角沾了粥的他,坐在门口看雨时发呆的他。最后一张照片是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拍的,他站在树下,穆祉丞举着相机,照片的角落还能看到穆祉丞露出的半张笑脸。
信纸上的字迹很工整,带着少年人的娟秀:“张峻豪,我第一次见你时,你蹲在门口修自行车,阳光落在你头发上,我就觉得,这个老板好像有点酷。后来我总来给你送早餐,其实是想多跟你待一会儿。我知道你离不开这家店,可我还是想告诉你,外面的世界很大,有很多比螺丝钉更有趣的东西。我会在北方好好上学,等我毕业,我就回来,带你去看北方的雪,好不好?”
张峻豪把信纸按在胸口,突然就红了眼。他想起穆祉丞总说,北方的冬天会下很大的雪,会堆很高的雪人,会在窗户上结出好看的冰花。他以前总觉得那些离自己很远,可现在,他好像也开始期待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梅雨季结束了,夏天来了,秋天也来了。张峻豪还是守着他的五金店,只是柜台上多了一个相框,里面放着那张槐树下的照片。他会在没事的时候,拿出穆祉丞寄来的信,一遍遍地看。信里说他在北方的学校认识了新朋友,说他第一次看到雪时兴奋得睡不着觉,说他攒了很多北方的明信片,等回来的时候一起给他看。
可冬天快结束的时候,信突然断了。张峻豪每天都去巷口的邮局问,可每次都失望而归。他开始睡不着觉,开始对着那张照片发呆,开始在修东西的时候走神,总觉得下一秒,就会听见熟悉的自行车铃声。
开春的时候,巷口来了个陌生的女人,是穆祉丞的妈妈。她把一个包裹递给张峻豪,眼圈红红的:“祉丞……去年冬天感冒,转成了肺炎,没抢救过来。他走之前还说,让我把这个给你,说你肯定会喜欢。”
包裹里是一本相册,还有一件厚厚的羽绒服。相册里全是北方的风景——飘着雪的街道,结着冰花的窗户,光秃秃的树枝上挂着红灯笼。最后一页夹着一张纸条,是穆祉丞的字迹,只是比以前潦草了很多:“张峻豪,北方的雪真的很好看,我拍了很多照片,等你来了一起看。羽绒服是给你买的,北方的冬天很冷,你要是来了,别冻着。”
张峻豪抱着羽绒服,坐在空荡荡的店里,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他想起穆祉丞说过,等毕业就回来,带他去看北方的雪。可现在,雪还在下,那个要带他去看雪的人,却再也不会回来了。
后来,张峻豪还是守着他的五金店。只是每个冬天,他都会穿上那件厚厚的羽绒服,站在巷口的老槐树下,望着北方的方向。他总觉得,穆祉丞可能只是迷路了,说不定哪一天,他还会骑着自行车,撑着那把蓝格子伞,带着温热的南瓜粥,出现在巷口,笑着对他说:“张峻豪,我回来了。”
只是梅雨季又来的时候,巷口的自行车铃声,再也没有响起过。
不行了不行了,最近太累了!
先来番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