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心玫瑰

结婚纪念日那天，她穿着初遇时的白裙子，闭眼等待他的耳光。

这是他们相爱十年的秘密传统——巴掌越重，爱意越深。

第一下他留了力，她蹙眉：“你不爱我了吗？”

第二下他用尽全力，她嘴角渗血却微笑：“真好…”

第三下落下时，她倒在他怀里，再也没醒来。

医生递来诊断书：“晚期骨癌，能撑到今天，全凭意志。”

他翻到她最后的日记：“请用疼痛让我记住，我曾那样热烈地活过、爱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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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周年。

客厅里只开了角落里一盏落地灯，暖黄的光线，小心翼翼地在昏暗中勾勒出方静的身影。她穿着那条裙子，料子有些旧了，是十年前的款式，象牙白的真丝，洗得多了，泛着柔和的珠光，裙摆处缀着细密的蕾丝。她甚至还仔细地化了妆，粉底盖住了连日来挥之不去的苍白，腮红提起了些许气色，只是唇色，总归是比不上当年自然饱满的红润了。她站在客厅中央，双手微微交叠在身前，指尖有些凉，闭着眼，长睫毛在眼睑下投出安静的阴影。

李哲站在她对面，西装笔挺，是晚上去高级餐厅时才会穿的礼服。他看着光影里的方静，心里被一种饱胀的、混合着骄傲与酸楚的情绪填满。十年了。他记得第一次见她，在学校礼堂后台，慌乱中她撞到他，也是穿着这样一条白裙子，像一只受惊的、纯洁的鸟儿。那个莫名其妙的，带着少年意气与隐秘欲望的“传统”，是怎么开始的？好像是一次玩笑般的争执，他说惩罚，她说你敢，他抬手，落下时却极轻，指尖擦过她的脸颊，带来一阵战栗般的滚烫。后来便成了他们之间最私密的情话，巴掌代替亲吻，疼痛宣示占有。闹别扭后和好的巴掌，喜悦时分享的巴掌，每一次，她都像现在这样，微微仰起脸，闭上眼，是一种全然的信任与交付。她说，阿哲，疼一点，再疼一点，疼才能让我觉得，这一切都是真的，你是真的，爱也是真的。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她身上淡淡的、熟悉的栀子花香。

“静静，”他的声音因刻意压抑而显得有些沙哑，“十周年，这一下，我会重一些。”

方静的嘴角弯起一个极柔和的弧度，闭着眼，轻轻点了点头。“好。”

他抬手，手臂挥动，带着风声，却在即将接触她脸颊的瞬间，硬生生收回了大半力道。

“啪！”

一声清脆的响，在安静的客厅里荡开。并不很重，甚至比不上他们偶尔小吵小闹时的力度。

方静的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眼，那里面没有预期的迷醉，反而漾开一层薄薄的、清晰可见的失望。她看着他，眉头微微蹙起，声音很轻，却像针一样扎进李哲心里：“阿哲……你不爱我了吗？”

这句话问得他心头一抽，几乎要站立不稳。他看着她眼底的失落，那里面有一种他近来逐渐熟悉的，仿佛在确认什么却又不断流失的惶恐。他猛地摇头，一种混杂着愧疚和想要证明什么的冲动攫住了他。

“对不起，”他哑声说，眼神变得凶狠起来，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那看不见的、正在蚕食他怀中珍宝的东西，“这一下，你接好。”

手臂再次扬起，这一次，没有任何保留，肌肉绷紧，用尽了他全身的力气，带着十年积攒的所有爱恋、恐惧和一种近乎绝望的愤怒，狠狠挥下。

“啪——！”

这一声，沉闷而响亮，像一块湿重的布帛被猛地撕裂。

方静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身体晃了晃，几缕发丝粘在了瞬间红肿起来的颊边。一丝鲜红的血，从她破裂的唇角缓缓渗了出来，在她精心涂抹的唇妆上，划出一道刺目的痕迹。

然而，她却笑了。那笑容在她红肿带血的脸上绽开，奇异般地混合着痛楚与一种极致的满足。她抬手，用指尖轻轻抹去那点血迹，眼神迷离地望着他，声音带着叹息般的颤音：“真好……阿哲，就是这样……”

她重新闭上眼，仰起脸，那姿态像献祭，又像一种无声的、急切的索求。灯光下，她脸颊上的指印清晰得骇人，红肿正在迅速蔓延。

李哲的心在胸腔里疯狂擂动，血液冲上头顶，眼前有些发黑。他看着她仰起的、带着伤痕却异常平静的脸，那决绝的姿态点燃了他体内最后一丝理智。他不能辜负这信任，他必须回应这索求，他要给她最重的，最深的，证明他们的爱坚不可摧——

他第三次抬手，手臂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

“啪！！！”

这一声，比前两次加起来还要响，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

方静的身体像一片被狂风骤然扯下的叶子，软软地朝前倒去。她脸上那心满意足的微笑甚至还没有完全消散。

李哲下意识地张开双臂，将她整个接住，搂入怀中。

她的身体轻得吓人，仿佛只剩下骨架和那件象牙白的旧裙子。她温顺地靠在他胸口，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

“静静？”他低声唤她，声音带着不确定的颤抖。

没有回应。

他手臂收紧了些，又唤了一声：“静静？”

怀里的人，依旧安静。那种安静，是彻底的，万籁俱寂的。

他腿一软，抱着她，一起跌坐在冰凉的地板上。他低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她闭合的双眼，看着她颊边刺目的红肿与血痕，看着她唇角那抹定格的笑。巨大的、不详的预感像冰水一样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

“静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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医院。走廊里是消毒水冰冷刺鼻的气味。

医生从急救室出来，摘下口罩，脸上是见惯生死的疲惫与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他看向靠着墙壁，仿佛失去所有力气，脸颊上还沾着一点干涸血迹的李哲。

“李先生，”医生递过来一张薄薄的纸，“节哀。李太太是……晚期骨癌，全身多处转移。她能撑到今天，完全靠意志力。那种疼痛……常人根本无法想象。”

骨癌……晚期……

李哲茫然地接过那张死亡诊断书，纸上的字迹模糊不清。癌？疼痛？他想起近来她日渐消瘦的身影，想起她偶尔蹙眉强忍的样子，想起她越来越频繁地、近乎贪婪地向他索要那些“巴掌”……他以为那只是他们情爱里日益炽烈的游戏。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到家的。

客厅里，落地灯还亮着，昏黄的光线照着空荡荡的屋子，仿佛她刚刚还站在那里，穿着白裙子，对他温柔地笑。

他在书桌抽屉的深处，找到了一个崭新的笔记本。是她的日记。

他颤抖着翻开，一页，一页。前面记录着他们生活的琐碎，甜蜜的，平淡的。直到某一页，字迹开始变得有些不稳。

“确诊了。骨头里的坏东西。医生说，会很疼。阿哲，我怕疼，更怕……忘了疼的感觉。”

“止痛药的效果越来越差了。身体像个漏气的口袋，温度、知觉，都在一点点流走。只有他打我的时候，那种尖锐的、火辣辣的疼，能让我猛地清醒过来，让我真切地感觉到，我的脸还在，我的身体还在，他还在……我还活着。”

“阿哲，我的阿哲……他今天下手轻了，他在害怕吗？不要怕，求你，重一点，再重一点……用疼痛让我记住，记住这脸颊的灼热，记住他手掌的温度，记住我曾那样热烈地活过、爱过……”

最后一页，墨迹很新，是今天早上的日期。

“十周年了。我要穿上那条白裙子。最后一次了。阿哲，给我你最重的爱吧。让我带着你最鲜明的印记离开。请用疼痛，让我记住……”

日记本从手中滑落，无声地掉在地毯上。

李哲僵立在客厅中央，站着，站着，站着。站成了另一具沉默的、被掏空一切的躯壳。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而屋内的这盏灯，再也照不亮那个穿着白裙子，闭眼等待他掌心的疼痛来确认爱情与存在的女人了。

他的掌心，曾经承载着他们之间最隐秘、最炽热爱语的掌心，此刻只余下一片虚无的、灼人的滚烫，以及那永不消散的、关于她脸颊触感的幻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