棕色的药液混着血水、污垢和锈迹,在冰冷的陶瓷洗手盆里蜿蜒流淌,汇聚成一小滩肮脏的、散发着浓烈刺鼻气味的浑浊液体。那剧烈的、如同无数钢针同时穿刺的灼痛感,如同燎原的野火,从陈溪行伤痕累累的手掌蔓延至整个手臂,直烧灼进大脑深处!他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额角青筋暴起,冷汗瞬间浸透了额发和后背的衣衫。他死死咬住下唇,牙齿深陷进皮肉里,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里弥漫开来,却硬生生将那声几乎冲破喉咙的痛呼咽了回去。
痛!尖锐到极致的痛楚!这痛楚像一场狂暴的风暴,暂时席卷了所有屈辱、绝望和被彻底否定的虚无感,将他从濒临崩溃的边缘拽回冰冷的现实。在这近乎自虐的清洗中,他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镜子里那张因剧痛而扭曲、惨白如鬼的脸,那眼神空洞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躯壳,只剩下被痛楚烧灼后的余烬。而在那麻木的灰烬之下,是如同深渊般翻涌的、无法熄灭的恨意——恨这冰冷的牢笼,恨那无处不在的眼睛,恨撕碎纸条的恶魔,恨佘云峥的彻底否定,恨佘林岐施加的伤害……也恨这具伤痕累累、无力反抗的躯壳!
他颤抖着,用那只没受伤的手,抓起托盘里洁白的纱布绷带。动作粗暴而笨拙,如同对待仇敌般,将浸透碘伏、依旧火辣辣刺痛的手掌胡乱缠绕起来。白色的纱布迅速被棕色的药液和暗红的血水洇透,变成一块肮脏的裹伤布。手腕上那圈深紫色的指痕,肿胀得发亮,边缘泛起青黑,像一道丑陋的、无法磨灭的耻辱烙印。他看也没看托盘里那支包装精致的药膏,任由剧痛在皮肉深处持续发酵。
做完这一切,他像耗尽了所有力气,踉跄着退后一步,后背重重撞在冰冷的瓷砖墙壁上。他靠着墙滑坐在地,蜷缩在冰冷潮湿的角落,将那只裹着肮脏纱布、依旧阵阵抽痛的手,连同另一只同样伤痕累累的手,一起紧紧抱在胸前。下巴抵在膝盖上,凌乱的额发垂落,遮住了他空洞麻木的眼睛和惨白如纸的脸。巨大的疲惫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如同沉重的铅块,沉沉地压在他身上。
头顶换气扇单调的嗡鸣和墙壁深处那如同跗骨之蛆般的“滴滴”声,再次清晰地钻进耳膜,编织成一张无形的、令人窒息的网。他像一只被钉在标本板上的昆虫,在冰冷的灯光下,等待着最终的命运裁决。逃?反抗?顺从?所有的路似乎都通往绝望的深渊。养母模糊的警告,纸条的碎片,佘云峥冰冷的宣判……在他混乱的脑海里疯狂交织、碰撞。
时间在冰冷的死寂和剧痛的余波中,粘稠而缓慢地流淌。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就在陈溪行的意识在极度的疲惫和麻木中,即将沉入无边的黑暗时——
“嘀…嘀…嘀…”
金属门锁开启的电子音,如同冰冷的丧钟,骤然在死寂中敲响!
陈溪行的心脏猛地一缩,瞬间从麻木中惊醒!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冻结!他像一头被踩到尾巴的野兽,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双眼带着惊骇欲绝的恐惧,死死盯住那扇正在无声滑开的灰色金属门!
是谁?!
管家?佘云峥?还是……佘林岐?!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巨手,瞬间扼住了他的咽喉!他身体僵硬,连呼吸都停滞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扇沉重的门,如同巨兽缓缓张开的口,露出了门外的景象。
门外走廊昏黄的光线下,站着的并非管家刻板的背影,也不是佘云峥那挺拔冷峻的身影,更不是佘林岐带着淬毒微笑的脸。
门口站着的,竟然是——
佘鸿祯!
佘家的家主,他那如同冰山般威严冷酷的生父!
他依旧穿着那身笔挺的深灰色中山装,扣子一丝不苟地扣到最上面一颗,身形挺拔,如同不可撼动的山岳。头发花白,梳理得一丝不乱。那张清癯冷硬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深陷的眼窝里,那双锐利如鹰隼、仿佛能穿透一切的眼睛,此刻正平静地、带着一种沉甸甸的、令人无法呼吸的审视压力,落在浴室门口、蜷缩在冰冷角落里的陈溪行身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了实质的冰!巨大的威压如同无形的海啸,瞬间将陈溪行彻底淹没!他浑身僵硬如铁,连指尖都无法动弹,只能被动地承受着那道冰冷目光的审视。那目光扫过他惨白如纸的脸,扫过他凌乱沾着冷汗的额发,扫过他空洞麻木、布满血丝的眼睛,最后,精准地、如同探针般,落在了他紧紧抱在胸前、那只裹着肮脏纱布、依旧在微微颤抖的手上!以及,那圈深紫色、肿胀发亮的腕部指痕上!
佘鸿祯的目光在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上停留的时间,明显长于其他地方。那目光依旧锐利,依旧冰冷,依旧带着评估物品般的漠然,但陈溪行却在那极致的冰冷深处,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波动?像冰封的湖面下,极其短暂地掠过一道暗流。那波动转瞬即逝,快得如同错觉,却让陈溪行的心脏不受控制地狂跳了一下!
佘鸿祯的目光随即移开,扫过冰冷空旷、散发着消毒水气味的房间,扫过门口托盘里那瓶用过的碘伏和散落的纱布,最后,落回陈溪行身上。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那细微的动作几乎难以察觉,却让整个房间的空气都似乎更沉凝了几分。
他没有说话。
死寂如同沉重的棺盖,牢牢罩住了整个空间。只有陈溪行压抑到极致的、微弱的喘息声,在巨大的威压下显得如此可怜而绝望。
佘鸿祯迈开脚步,走进了房间。他的步伐沉稳有力,皮鞋踩在冰冷光滑的地砖上,发出清晰而沉重的“嗒、嗒”声,每一步都像踩在陈溪行的心尖上。他并没有走向陈溪行,甚至没有多看蜷缩在角落的少年一眼,而是径直走向了房间中央那张孤零零的单人床。
他在床边停下。高大的身影在惨白的灯光下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几乎将蜷缩在角落的陈溪行完全笼罩。
陈溪行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巨大的恐惧让他几乎窒息!他要干什么?
佘鸿祯微微侧身,目光落在床头柜光洁的白色台面上。他伸出那只骨节分明、带着岁月痕迹的手——这只手曾执掌着庞大的商业帝国,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在台面上靠近边缘、那个佘云峥曾指出“有灰尘”的角落,轻轻拂过。
然后,他缓缓收回手,从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取出一个造型古朴、泛着温润光泽的深棕色玳瑁烟斗。他慢条斯理地从随身携带的一个同样古朴的小皮囊里,捻出一些金黄色的烟丝,动作沉稳而专注,仿佛在进行某种庄重的仪式。他将烟丝仔细地装入烟斗的斗钵,用拇指压实。
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再看陈溪行一眼。房间里只有烟丝摩擦发出的轻微沙沙声和他沉稳的呼吸声。
装好烟丝,佘鸿祯拿出一个老式的纯铜煤油打火机。“嚓!” 一声轻响,橘黄色的火苗跳跃起来。他微微低头,就着火苗,点燃了烟斗里的烟丝。深棕色的烟斗里,暗红色的火星明灭闪烁,一缕淡蓝色的烟雾袅袅升起。
一股浓烈、醇厚、带着辛辣木质气息的烟味,瞬间在冰冷的、弥漫着消毒水气味的房间里弥漫开来。这味道霸道而古老,带着一种强烈的个人印记和一种沉淀下来的、沉重的威严感,与房间里原有的冷冽消毒水味形成了极其强烈的、近乎冲突的对冲。
陈溪行被这浓烈的烟味呛得忍不住低咳了一声,随即立刻死死捂住嘴,惊恐地看向佘鸿祯的背影,生怕这微弱的声响触怒了对方。
佘鸿祯仿佛没有听见。他深深地吸了一口烟斗,然后缓缓吐出。淡蓝色的烟雾在他面前缭绕、升腾,模糊了他冷峻的侧脸轮廓。他微微仰头,目光似乎穿透了缭绕的烟雾,投向房间惨白的天花板,又或者,是投向某个遥远的、无人知晓的过去。
他就那样沉默地站着,高大的背影如同一座散发着无尽寒意和古老烟味的沉默山岳。房间里只剩下烟斗里烟草燃烧时发出的细微“滋滋”声,和他沉稳悠长的呼吸吐纳声。时间仿佛被这浓重的烟草气息和沉重的威压凝固了。
陈溪行蜷缩在冰冷的角落,身体因为极度的恐惧和寒冷而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那只裹着纱布的手掌,在剧痛和冰冷地砖的双重刺激下,传来一阵阵尖锐的刺痛。他不敢动,不敢发出任何声音,只能死死地盯着佘鸿祯沉默的背影,如同等待最终宣判的囚徒。
那浓烈辛辣的烟味,无孔不入地钻进他的鼻腔,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这味道,和他养母陈娟身上常年萦绕的、廉价肥皂和潮湿霉味混合的气息,形成了天壤之别。这是属于佘鸿祯的味道,属于权力、财富和冰冷规则的味道,也是彻底否定了他过往十六年一切的味道。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佘鸿祯终于再次有了动作。他缓缓转过身。缭绕的淡蓝色烟雾在他身前飘散,露出了他那张依旧毫无表情的冷硬面孔。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眼睛,透过烟雾,再次落在了蜷缩在角落、如同受伤小兽般的陈溪行身上。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停留在那只伤痕累累的手上,而是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缓慢地、一寸寸地扫过陈溪行凌乱的头发,惨白的脸,通红的、布满惊惧血丝的眼睛,最后,定格在他紧抿的、带着干涸血丝的薄唇上。
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审视和评估,只剩下一种深沉的、如同古井无波般的……复杂?像在透过眼前的少年,审视着某个模糊的、早已逝去的影子。
烟雾在他面前缭绕,模糊了视线,却让那双深陷眼窝里的眼睛,显得更加幽深难测。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和沉重的烟雾笼罩中,佘鸿祯那两片紧抿的、如同刀削斧凿般冷硬的薄唇,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