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劳斯莱斯幻影厚重的车门隔绝了街道的喧嚣，也隔绝了那家暖黄色小咖啡馆最后的光影。顶级羊绒地毯和冷冽香氛构筑的静谧空间里，佘鸿祯靠在后座，闭着眼，眉头几不可察地锁紧。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玳瑁烟斗光滑的斗钵，那浓烈醇厚的烟丝气息此刻却像堵在胸口，无法驱散方才隔着玻璃看到的画面——那双疲惫却不再死寂的眼睛，那个几乎看不见的、放松的嘴角弧度。

荒谬。

他怎么会对那个被他亲手厌弃、如同垃圾般清除掉的污点产生……波动？那点细微的情绪涟漪，如同精密仪器里混入的沙砾，带来尖锐的不适。

“查。” 他闭着眼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金属质感，“那家咖啡馆，那个染发的男孩，还有……他这两年的一切。” 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车内的空气里。

管家刻板的声音立刻从前座传来：“是，老爷。”

……

佘家庄园主宅。西翼深处。

巨大的电子监控墙占据了整面灰白色墙壁，幽蓝的光线在佘云峥冷峻的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屏幕上分割着无数实时画面：全球金融市场的跳动脉搏，佘家遍布世界的核心产业数据流，庄园各处安保探头的静默影像……一切都在冰冷的数据网格中高效运行，如同他掌控中的精密宇宙。

直到一个加密窗口被强制弹出。

画面有些模糊，显然是远程偷拍。角度刁钻地聚焦在“野渡”咖啡馆的玻璃窗内。穿着深蓝色卫衣的陈溪行正弯腰擦拭一张小圆桌，动作带着底层生活磨砺出的笨拙但专注。那个叫周野的男孩端着两杯咖啡，笑嘻嘻地凑过去说了句什么。陈溪行侧过头，没有笑，但紧绷的下颌线似乎……微微松弛了一下？

佘云峥敲击键盘的手指，在某个代码行骤然停滞。

镜片后那双深潭般的眼睛，第一次在高速流动的数据瀑布前，出现了极其短暂的凝滞。屏幕上幽蓝的光映着他毫无表情的脸，只有镜片边缘反射出一点冷硬的微芒。

他调取了画面记录。时间戳定位在父亲劳斯莱斯幻影出现在街对面的那一刻。画面放大，聚焦在陈溪行低头啜饮咖啡的瞬间侧脸——疲惫，风霜，却奇异地……褪去了在佘家庄园时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惧和绝望。一种陌生的、如同野草般在缝隙里挣扎求生的平静。

“情绪状态：稳定。生理指标：正常范围。应激反应：未检测到明显峰值。” 冰冷的分析报告在另一块屏幕上自动生成。

佘云峥的目光在报告数据和偷拍画面之间来回切换。稳定？正常？在那种肮脏混乱的环境里？这违背了他所有基于佘家冰冷无菌室数据建立的模型。一个被彻底否定的样本，在脱离预设环境后，非但没有崩溃消亡，反而呈现出一种……低效但稳定的“运行”状态？

一股极其细微、却如同精密齿轮错位般的滞涩感，第一次在他绝对理性的逻辑链条中产生。这感觉陌生而令人不适。他搭在键盘上的食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关节泛出冷玉般的白色。

……

“砰！”

一只昂贵的骨瓷茶杯狠狠砸在光洁如镜的黑檀木茶几上，滚烫的红茶泼溅开来，在深色的木面上洇开一片刺目的污渍。

“跑了？” 佘林岐脸上的温润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阴鸷的扭曲。他坐在奢华的丝绒沙发里，身上那件柔软的米白色羊绒衫此刻也裹不住他周身散发出的冰冷戾气。“跟个染着杂毛的小混混？在一个狗屁不通的咖啡馆里刷盘子？” 他声音不高，却淬着剧毒，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片，“谁给他的胆子？嗯？”

站在他面前汇报的私家侦探垂着头，大气不敢出：“是…是的，二少爷。他们……看起来过得……很普通。”

“普通？” 佘林岐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勾起一个极其阴冷的弧度。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着一种被冒犯的、焦躁的暴戾，在铺着厚厚波斯地毯的客厅里来回踱步。昂贵的定制皮鞋踩在地毯上，发出沉闷压抑的声响。

陈溪行怎么敢？那个被他按在冰冷地砖上，被他用滚烫茶水浇透，被他碾碎最后一点尊严的玩意儿！他怎么敢在他佘林岐的视线之外“活着”？还露出那种……该死的平静？

他眼前不受控制地闪过最后一次在佘家见到陈溪行的场景——蜷缩在波斯地毯上，滚烫的茶水浸透纱布，烫红的皮肤和深紫色的指痕交错，那双通红的眼睛里燃烧着滔天的恨意和巨大的无助，死死瞪着他……那是他精心培育、反复品尝的绝望果实！

可现在，那果实脱离了掌控。在一个肮脏的小咖啡馆里，被一个不入流的小混混触碰？甚至……可能被安抚？

一股混杂着强烈占有欲被侵犯的暴怒、掌控权流失的焦躁、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如同玩具被抢走的扭曲不甘，瞬间吞噬了佘林岐！他猛地停下脚步，眼神阴鸷地盯着茶几上那片刺目的茶渍，仿佛那就是陈溪行此刻让他极度不适的存在状态。

“找到他。” 佘林岐的声音如同从冰窖里捞出来，带着一种咬牙切齿的寒意，“不管用什么方法。我要知道那家咖啡馆的每一笔账，那个小杂种的祖宗十八代！还有……” 他顿了顿，眼底掠过一丝疯狂的、毁灭性的光芒，“把他给我带回来。立刻。”

……

“野渡”咖啡馆打烊的卷帘门拉下，隔绝了街道的霓虹。狭小的阁楼里弥漫着速食面的味道和少年人汗水的蓬勃气息。周野四仰八叉地躺在唯一一张小床上打着呼噜，栗色的头发乱糟糟地翘着。

陈溪行坐在窗边一张旧椅子上，就着窗外漏进来的路灯光，低头修补一件周野刮破的外套。针线在他缠着旧纱布的手指间笨拙地穿梭，动作缓慢却认真。昏暗中，他低垂的眉眼显得格外安静，只有偶尔被针扎到时，才会极轻微地蹙一下眉。

“溪行哥，” 周野翻了个身，迷迷糊糊地嘟囔，“明天……明天我们去码头看船好不好？听说新来了艘大渔船……”

陈溪行穿针的动作微微一顿，没有抬头，只是低低“嗯”了一声。声音很轻，落在寂静的小阁楼里，却带着一种尘埃落定般的安稳。

阁楼窗外，城市巨大的阴影无声矗立。佘家庄园西翼书房的监控墙上，那个标记为“目标A”的窗口依旧亮着幽蓝的光，定格在陈溪行低头缝补的模糊侧影上。佘云峥的目光穿透冰冷的镜片，长久地停留在那被放大、显得有些粗糙的画面细节上——那笨拙捏着针的手指，那低垂时显得异常柔和的脖颈线条。

数据流在周围屏幕上无声奔涌，世界金融的脉搏在精密跳动。只有这个小小的、低分辨率的窗口，如同一个顽固的、无法解析的乱码，在佘云峥绝对理性的逻辑宇宙中心，投下了一片持续扩散的、冰冷的、无法被定义的阴影。

同一片夜空下，佘鸿祯站在主卧巨大的落地窗前，指间那枚冰冷的金属古币在掌心反复摩挲，发出细微的、令人心烦意乱的金属刮擦声。窗外是精心打理、如同棋盘般规整的庄园夜景，却丝毫无法驱散他眼前顽固浮现的、那家廉价咖啡馆暖黄色的灯光，和灯光下那个靠在玻璃上、眼神疲惫却不再死寂的身影。

那粒粗糙的沙砾，终究是硌进了冰冷运转的齿轮深处。

而在城市另一端混乱的酒吧街后巷，几个穿着黑色紧身背心、露出狰狞纹身的壮汉，正围着一个染着栗色头发、被打得鼻青脸肿的男孩。为首的刀疤脸男人一脚踩在周野的胸口，将他死死按在散发着尿臊味的潮湿墙面上，声音如同砂纸摩擦：

“小子，不想死就识相点！说！那个姓陈的小子，躲哪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