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巨大的阴影在深秋的夜空下无声蔓延,霓虹的喧嚣沉入地表,只剩下冷风卷着落叶在空旷街道上打着旋儿,发出细碎的呜咽。
“野渡”咖啡馆阁楼那扇小小的气窗外,路灯昏黄的光晕被切割成狭窄的方块,斜斜地投在陈溪行低垂的脊背上。他坐在旧木椅里,身体微微前倾,缠着旧纱布的手指捏着细小的缝衣针,笨拙却异常专注地牵引着棉线,修补周野那件刮破的牛仔外套。针尖偶尔刺破指尖,带来细微的刺痛,他只是极轻地蹙一下眉,连呼吸的节奏都未曾改变。
阁楼里弥漫着速食面调料包的廉价咸香和周野身上那股少年人特有的、如同阳光晒过青草般蓬勃的气息。周野四仰八叉地躺在唯一的小床上,呼吸均匀悠长,栗色的头发在枕头上蹭得乱糟糟,嘴角还带着一点满足的睡意,正沉浸在一个关于大渔船的美梦里。
“溪行哥……” 周野翻了个身,含糊地嘟囔着,声音带着浓重的睡意,“明天……明天我们去码头看船好不好?听说新来了艘大渔船……好大……好威风……”
陈溪行穿针引线的动作微微一顿。针尖悬在半空,棉线在昏黄的光线下拉出一道细微的亮痕。他没有抬头,目光依旧落在牛仔布粗糙的纤维纹理上,只是喉结极其轻微地滚动了一下,从鼻腔里发出一声低低的、几乎听不见的回应:“嗯。”
那一声“嗯”,很轻,落在寂静的小阁楼里,却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陈溪行的心湖深处漾开了一圈圈复杂的涟漪。码头的风,咸腥的空气,巨大的钢铁船体……那是自由的味道,是周野用他莽撞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热情,在这个逼仄的缝隙里为他撬开的一线天光。安稳?或许吧。一种在泥泞里挣扎久了,抓住一根浮木便觉心安的、卑微的安稳。他下意识地收紧手指,缝衣针的针尾硌在缠着纱布的指腹上,带来一阵钝痛。
就在这时——
“砰!!”
一声沉闷得如同重物砸在朽木上的巨响,毫无预兆地、粗暴地撕裂了阁楼死寂的空气!紧接着是锁链断裂、木屑飞溅的刺耳噪音!
阁楼那扇单薄、老旧的木门,如同被攻城锤狠狠撞击,瞬间向内爆裂开来!破碎的木片和呛人的灰尘如同爆炸般弥漫开来!
陈溪行浑身剧震,猛地抬头!缝衣针脱手飞出,无声地掉落在冰冷的地面上。他瞳孔骤缩,心脏在瞬间停止了跳动!
门口狭窄的楼梯口,昏黄的光线下,几个如同铁塔般高大、散发着浓烈汗味和廉价烟草气息的黑色身影,如同地狱里爬出的恶鬼,蛮横地挤满了整个入口!为首的是一个脸上带着狰狞刀疤的光头壮汉,肌肉虬结的手臂上盘踞着青黑色的蟒蛇纹身,眼神凶戾如同噬人的野兽。他身后跟着三四个同样满脸横肉、目露凶光的打手。
冰冷的杀意和浓重的血腥味如同实质的潮水,瞬间灌满了狭小的阁楼!
“啊——!” 被巨响惊醒的周野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猛地从床上弹坐起来!他睡眼惺忪,脸上还带着未褪的茫然和惊恐,栗色的头发炸开,像只受惊的刺猬。
“闭嘴!” 刀疤脸壮汉一声暴喝,如同炸雷,震得阁楼嗡嗡作响!他一步跨入,巨大的阴影瞬间笼罩了蜷缩在床上的周野!一只覆盖着粗硬老茧、如同铁钳般的大手,带着令人窒息的腥风,猛地探出,精准无比地一把扼住了周野的脖子!
“呃!!” 周野的尖叫被瞬间掐断!他像一只被捏住脖颈的鸡雏,双脚徒劳地蹬踹着床单,脸瞬间涨得通红发紫,眼睛因为极致的恐惧和窒息而暴突出来!
“小杂种!挺能躲啊!” 刀疤脸壮汉狞笑着,手臂肌肉贲张,如同拎小鸡般将周野整个从床上提了起来!周野瘦弱的身体在空中无助地挣扎扭动,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濒死的嘶鸣!
“放开他!!!” 陈溪行目眦欲裂!一股混杂着滔天怒火、冰冷恐惧和巨大绝望的洪流,如同火山般在他胸腔里轰然爆发!所有的疲惫,所有的麻木,所有的隐忍,在这一刻被彻底撕碎!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濒死的困兽,喉咙里爆发出嘶哑的、完全不似人声的咆哮!
身体比意识更快!他猛地从椅子上弹起,甚至顾不上被椅子腿绊倒的踉跄,带着一股不顾一切的、同归于尽的疯狂气势,赤红着双眼,如同离弦之箭般扑向那个扼住周野的刀疤脸壮汉!
没有思考,没有犹豫!只有最原始的、保护同伴的本能!他受伤的手紧握成拳,用尽全身力气,带着风声狠狠砸向刀疤脸壮汉的肋下!
“找死!” 刀疤脸壮汉显然没料到这个看起来瘦弱不堪的少年竟敢主动攻击,眼中凶光一闪!他扼着周野脖子的手纹丝不动,另一只蒲扇般的大手带着呼啸的风声,如同拍苍蝇般,狠狠扇向扑来的陈溪行!
“啪!!”
一声令人牙酸的皮肉撞击闷响!
陈溪行只觉得一股无法抗拒的巨力狠狠砸在左脸和肩膀上!眼前瞬间金星乱冒,半边脸如同被烙铁烫过般火辣辣剧痛!耳朵里嗡鸣一片!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如同断线的风筝,狠狠向后倒飞出去!
“哐当!哗啦——!”
他的身体重重撞在堆满杂物的旧木桌上!桌子瞬间散架!桌上修补用的针线盒、喝剩的半杯水、还有周野那件未补完的牛仔外套,连同碎裂的木屑和倾倒的杂物,稀里哗啦地砸落一地!冰冷的脏水溅了他一身!后背撞在断裂的桌腿上,传来一阵骨头几乎碎裂的剧痛!
“溪行哥——!!” 被扼住脖子的周野看到这一幕,发出更加凄厉的、如同泣血的嘶喊!
“妈的!还挺有劲!” 刀疤脸壮汉甩了甩扇人的手,似乎有点意外陈溪行挨了这一下居然没昏死过去。他狞笑着,扼住周野脖子的手更加用力,欣赏着周野痛苦挣扎的模样,目光如同毒蛇般转向蜷缩在杂物堆里、嘴角渗出血丝、眼神却依旧如同燃烧的炭火般死死瞪着他的陈溪行。
“小子,骨头挺硬?” 刀疤脸壮汉拖着拼命挣扎的周野,一步步逼近陈溪行,沉重的脚步声如同催命的鼓点,“可惜,惹了不该惹的人!二少爷点名要你回去‘叙叙旧’!” 他刻意加重了“叙叙旧”三个字,带着赤裸裸的恶意和威胁。
“二少爷说了,要‘完好无损’地带你回去。” 刀疤脸壮汉停在陈溪行面前,巨大的阴影如同死亡的幕布将陈溪行完全笼罩。他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满脸血污、眼神却依旧凶狠不屈的少年,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但没说……不能让你吃点苦头,长长记性!”
话音未落,他那只空闲的、如同铁锤般的拳头,带着残忍的狞笑,毫无预兆地、狠狠砸向陈溪行的小腹!
“唔——!” 陈溪行瞳孔猛缩!身体下意识地蜷缩,却根本避无可避!那沉重的一拳结结实实地捣在他柔软的腹部!瞬间,五脏六腑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搅碎!剧痛如同电流般瞬间窜遍全身!他眼前猛地一黑,身体弓成了煮熟的虾米,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腥甜!剧烈的咳嗽夹杂着压抑不住的干呕声,让他蜷缩在冰冷的杂物堆里剧烈地抽搐起来!
“溪行哥——!!!” 周野的哭喊声已经嘶哑得不成样子,充满了绝望。
刀疤脸壮汉看着蜷缩在地、痛苦抽搐、嘴角不断涌出血沫的陈溪行,满意地啐了一口:“呸!贱骨头!敬酒不吃吃罚酒!” 他抬脚,那沾满泥泞和污渍的厚重皮靴,带着残忍的力道,就要狠狠踩向陈溪行那只裹着纱布、伤痕累累的手!
就在那沉重的靴底即将落下、碾碎陈溪行最后一点反抗可能的瞬间——
“住手。”
一个清冷、平稳、如同冰珠滚落玉盘的年轻男声,毫无预兆地在阁楼门口响起。
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冻结了阁楼里所有的暴戾和喧嚣。
刀疤脸壮汉的动作猛地僵在半空!连同他身后那几个凶神恶煞的打手,脸上的狞笑也瞬间凝固,如同被按下了暂停键!他们惊愕地、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齐刷刷地转头望向门口!
阁楼门口弥漫的灰尘尚未落定。
破碎的木门外,狭窄陡峭的楼梯下方,昏暗的光线勾勒出一个修长挺拔的身影。
佘云峥。
他不知何时站在那里,依旧穿着那身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的白色衬衫和深灰色西裤,鼻梁上的无框眼镜反射着楼梯口昏黄的光,镜片后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平静无波,如同覆盖着永不融化的寒冰,精准地落在阁楼内一片狼藉的混乱现场——落在刀疤脸壮汉悬在半空的脚上,落在蜷缩在杂物堆里、痛苦抽搐、嘴角溢血的陈溪行身上,最后,如同精准的探针,扫过被扼住脖子、脸已呈青紫色的周野。
他站在那里,如同一个突然闯入地狱图景的、格格不入的冰冷神祇。没有一丝烟火气,没有一丝情绪波动,只有一种绝对的、掌控一切的平静。
整个阁楼,瞬间陷入一种比刚才的暴戾更加令人窒息的死寂。只有陈溪行压抑的咳嗽和喘息声,以及周野喉咙里发出的微弱“嗬嗬”声,如同垂死的背景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