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只是敏锐察觉到,当他说出“逃难”这两个极沉的字眼时,那低垂着的、湿发遮掩下微微颤动的眼睫中,瞬间爆开了一抹深深刻入骨髓的、无声的悲怆与……深不见底的恨意!浓郁得如同实质!这绝非一个只会为了一块硬馒头就瑟缩发抖的普通乞儿该有的情绪烈度。
“方才楼下那些人,口口声声污蔑你们偷窃店中食物?” 朱九真换了个方向,话语看似随意,实则问到了关键。她的手指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光滑温润的杯沿。
小宝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猛然一僵!那颗低垂的头颅几乎要埋进他瘦骨嶙峋的胸膛里去,破旧的衣衫发出一阵窸窣抖动。过了好几息,才从喉咙深处挤出更干涩、带着浓重屈辱与压抑的声音:“……没……没偷……只是想……想讨口灶台边……掉下来的剩饭……妹妹……饿得哭……” 最后一个“哭”字,带上了细微的颤音,泄露了内心的翻腾。
朱九真心中了然如镜。这般情状,必定是那酒楼趋炎附势的伙计嫌他们肮脏碍眼,怕影响主顾胃口,才肆意寻衅驱赶,那几个恶汉不过是仗势欺人的马前卒罢了。她心中喟叹,这世间有时就是如此荒谬——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朝不保夕,本身便已是最大的“罪”。一股深重的无力感沉甸甸压在心头。
就在这时,内室门轴上发出轻微而悠长的“吱呀”一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梳洗得干干净净、换上了一身崭新湖蓝色细棉布衣裳的小贝,像一只刚刚蜕壳的小蝴蝶,轻巧地走了出来。洗去厚厚的污垢,一张清秀得令人眼前一亮的稚嫩小脸显露无疑!脸蛋虽然依旧瘦削得令人心疼,却轮廓分明,皮肤带着久不见阳光的苍白细腻。尤其那双眼睛,此刻没有了恐惧的阴翳,如同被山间最清澈的泉水洗濯过的、纯粹的黑色曜石,灵动有神,转动间闪着好奇的光彩。
“姐姐……” 小贝轻轻唤了一声,似乎还有些不适应这干净的触感和温暖的屋子,小手有些拘谨地绞着新衣光滑的边角,显得羞涩可爱。但她的目光很快就被桌上那几道散发着诱人光泽和扑鼻热气的菜肴牢牢抓住了,小嘴无意识地抿了抿。
朱九真眼中瞬间闪过一丝被纯粹美好击中的惊艳暖意,随即化作更为柔和的微笑:“哟,我们小贝洗干净了这么好看呀!” 她招手,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欢喜,“饿坏了吧?快来吃饭,趁热,不用等你哥哥。” 说着,特意将清蒸得软嫩、浇着琥珀色薄芡汁的鲈鱼和一盅晶莹剔透的米饭轻轻推到小贝面前的桌边。
小贝看着眼前这盘在平时连靠近都奢望的、热气腾腾、香味直往鼻子里钻的珍馐美味,情不自禁地咽了咽口水,喉咙里发出小小的咕噜声。但她并没有如同饿虎扑食般立刻动手,那双宝石般的大眼睛习惯性地又转向内室方向。直到小宝微不可察地朝她点了点头,她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乌木筷子,略带笨拙地夹起一小块洁白细嫩的鱼肉,飞快地塞进嘴里,然后……那双漂亮的眼睛瞬间弯成了两弧甜蜜的新月,满足地长长呼出一口气,像个终于得到心爱糖果的孩子,腮帮子也微微鼓动起来。那瞬间流露出的、毫无保留的纯粹幸福感,如同暖阳照进了沉闷的心房。
朱九真看着小贝这纯真无邪的吃相,冷硬的心防仿佛被春日暖风融化了一角,变得格外柔软。她转过头,看向还僵立在原地、身上也换上了干净灰布衣却依旧显得局促的小宝:“别杵着了,你也快去洗洗吧,水还热着。放心,小贝这儿有我看着呢。”
小宝沉默地点点头,喉咙里又挤出两个沙哑的谢字。他挪动脚步,走向内室门后,脚步依旧沉滞,带着一种格格不入的沉重感。就在那沾染水汽的手指即将触碰到内室门扉时,他动作突兀地顿住了!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回头。
面纱后,朱九真平静地看着他。
小宝沉默了一下,再次低声道:“多谢姐姐。” 他走向内室门口,脚步有些迟疑。在即将推门而入时,他忽然停住,回头看向朱九真,那双在乱发后显得格外沉静的眼睛直视着她:“还未请教姐姐……尊姓大名?”
“朱九真。” 她坦然相告。
“朱……九真……” 少年低低地重复了一遍,声音很轻,却仿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意味,像是确认,又像是……咀嚼?他深深地看了朱九真一眼,那目光似乎穿透了面纱,带着一种洞悉与复杂的情绪,随即不再停留,推门进了内室。
朱九真被他最后那一眼看得心头莫名一跳,那眼神……太不像一个饱受欺凌的小乞丐了。她压下疑惑,专心照顾小贝吃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