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蓉脚步一顿，发现自己已经不知不觉来到了女儿房外。晕黄的烛光透过窗棂上细密的纱，映出一道伏案的小小剪影。她犹豫了一下，轻轻推开虚掩的门扉。
已经很晚了。郭芙并没有如她预料般熟睡，而是靠着床沿，手里摊着一卷书。门轴转动的微响让她抬起头，清亮的眸子在烛光下没有丝毫困倦，平静地落在黄蓉身上。
“娘亲。”声音淡淡的，听不出情绪。
“芙儿，还没睡？”黄蓉压住心底刚刚翻涌的波澜，尽量自然地走过去。目光扫过女儿手中的书卷，是《诗经》。书页的边缘已显出柔和的磨痕，显然是反复翻阅的结果，但页面平整，无一处折角破损——足见看书人的珍视。一个六岁的孩童……黄蓉心头掠过一丝复杂，这孩子聪慧得异于常人，甚至……有时让她这个做娘的，生出几分难以捉摸的疏离感。明明是自己的骨血，却像隔着一层纱。
“我让他先睡下了。”黄蓉坐在床边，声音刻意放得轻软，“想过来看看你有没有踢被子。”她边说，边伸手，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力道，轻轻将郭芙手中的《诗经》抽了过来，放在自己膝上。指尖碰到书页中夹着的东西——不是平日常见的那枚薄如蝉翼的柳叶玉签，而是一个……黄蓉垂眸细看，心头微凛：这是一串小巧玲珑的桃枝雕刻的书架状书签，上面缀着细细的流苏。这是……她下意识地翻开书页，那熟悉的、带着岁月和父亲气息的纸张味道扑面而来。
郭芙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小脸上的神情带着一点理所当然的疲倦：“感觉娘你今夜会来找我，无聊打发时间用的。”她摆摆手，像是不经意地补充，“只有今晚这一次哦，平日我这个时候，肯定早早梦周公去啦。”
打发时间？等她？
黄蓉的指尖在书封上停顿了一下，来时路上反复斟酌、排演过无数遍的话，像是被这轻飘飘的一句“猜到了”骤然堵在了喉咙口，闷得发慌。芙儿……她不仅看穿了饭桌上的暗涌，甚至预见了自己此刻的来意？
母女间陷入了一种奇异的寂静。只有烛火偶尔爆出一声轻微的“噼啪”。这份沉默像无声的角力，最终还是郭芙，以一种孩童不该有的沉稳先开了口：“我很喜欢学奇门遁甲，总觉得这很有意思，”她看向母亲，眼睛里映着烛光，显得格外亮，“说不定未来，我有机会开创出另一个桃花岛呢。”
开创另一个桃花岛？
黄蓉的心重重地一跳。这话像一颗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的却非欣慰，而是更深的不安与警醒。她是桃花岛主的女儿，是现在这桃花岛实质上的女主人，她血脉相连的孩子，为何要提到“离开”去“开创另一个”？这潜台词是什么？是对现有桃花岛的不满？还是……某种她不敢深究的宣告？女儿身上的某些特质，那份聪慧敏感里透出的疏离，甚至隐隐的……倔强，与父亲如出一辙。
“芙儿，学无止境是好事，但……”黄蓉压下翻腾的心绪，终究没能直奔主题。芙儿的态度如此微妙，她准备好的解释和“安抚”，似乎都显得苍白而多余。最终，她也只能顺着郭芙的话头，说些“练功别累着”、“早些休息”、“要听娘的话”这般老生常谈、毫无分量的嘱咐。看着女儿乖巧点头的样子，黄蓉心知肚明：今夜这场看似是她“突袭”的谈话，主动权其实早已被这个六岁的小人儿攥在手心。
“书……娘帮你放好。”黄蓉起身，将膝上的《诗经》拿起，准备放到靠墙的小书桌上。起身时动作稍快了些，那枚桃枝流苏书签没放稳，末端一小截连着流苏滑了出来，晃晃悠悠地垂着，差一点就要掉落到地上。
这一瞬间的意外，让黄蓉几乎本能地、带着一种迟来的惊悸看向那书签。桃花岛的雕刻，还有这流苏的编织手法……这绝非市井之物！这分明是……是她记忆中，早逝的母亲冯衡生前最爱的手法！母亲亲手为父亲做过许多小玩意儿，便是这般风格！这书签……是父亲的珍藏？他甚至把这个给了芙儿？！
黄蓉几乎是屏着呼吸，轻轻翻开书页，小心翼翼地将那珍贵异常的书签重新整理稳妥。目光不可避免地扫过郭芙方才阅读停留的那一页。那一页纸上的墨字，在烛光下骤然刺入黄蓉的眼帘！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召南·鹊巢》
一股冰冷的寒气瞬间从黄蓉的脚底直冲头顶！她捧着书页的手指难以抑制地颤抖了一下。
鹊巢鸠占！
芙儿说……她来回读，最喜欢的就是这几句？甚至特意让她注意到……是在看这一篇？
芙儿……芙儿自小便显露出超乎年龄的独立，黄蓉常常觉得与她不甚亲近。她心底隐隐承认，自己内心深处，似乎总希望芙儿能更像靖哥哥多一些，那么憨厚、忠诚、纯粹，全心依赖着自己。每当芙儿那过于清亮冷静的目光直直看过来时，在那小脸上，她恍惚看到的竟是父亲审视的目光！这种重叠的感觉让她本能地排斥，甚至……下意识地，她会把更多的心思放在安抚靖哥哥、放在处理帮务上，仿佛这样就能远离这份让人不安的相似。而芙儿空落时，陪伴她的，总是她的外公……
“我们是你爹娘，芙儿，”这句干涩的话几乎是黄蓉在巨大的心神震荡下脱口而出的，带着连她自己也未察觉的脆弱与强调，“你总归要记得，我们和外公一样，是世界上最爱你的人。”天知道，这句话的潜台词是：芙儿，你今夜所作所为，你的书，你的预言，你的桃枝书签，你看的《鹊巢》……是不是在无声地责备我这个母亲？
“你在说什么啊娘亲，”床上的郭芙往上拉了拉被子，只露出一双眼睛，语气带着一丝“娘亲真奇怪”的笑意，“我当然知道啊。娘亲总是爱多想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是……我多想么？
黄蓉只觉得一阵晕眩。她不敢再看女儿的眼睛，目光牢牢锁在那令人心惊肉跳的诗句上，指尖无意识地来回抚摸着冰冷的书页，仿佛要从中确认什么，又或是想抹去些什么。每一个字都像重锤敲在她心上。
郭芙翻了个身，声音带着浓浓的睡意传来：“对了，娘亲，《召南》篇我都读得差不多了，来来回回翻了好多遍，”她顿了顿，仿佛只是随口一说，“还是最喜欢这几句……但也想往下学别的了。这书放我这儿怪占地方的，反正书阁就在娘亲卧房旁边，娘亲直接帮我带回去放回书阁里就好了，省得我明日再跑一趟。”
书阁……在黄蓉卧房的偏室……
“……好。”这一个字，黄蓉几乎是挤出来的。她麻木地拿起那本重逾千钧的书，连同那枚带着母亲遗泽、最终却落在外孙女手中的桃枝书签，像捧着滚烫的烙铁，转身离开了房间。房门关上的瞬间，她靠着冰冷的门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才勉强压下喉咙口的腥甜。
回到自己的卧房，郭靖果然没有睡下。他就坐在桌边，低着头，极其认真地、一下下地擦拭着他随身多年的佩刀。烛光跳跃，映在他专注而温和的侧脸上。刀柄处，“黄蓉”两个字曾经被反复抚摸刻写，如今因为擦拭的次数太多，边缘已有些模糊不清。
“芙儿还没睡？”郭靖听到动静，抬起头，见妻子脸色在烛光下显得异常苍白，关切地问道。
“对，”黄蓉心乱如麻，声音有些滞涩，将手里的书和提回来的小灯笼一股脑塞给郭靖，“她想把书看完，就晚了些。”她仿佛卸下一个巨大的负担，快步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一杯凉透的茶，试图浇灭心头灼烧的燥郁。
郭靖顺手接过书，目光在封面的《诗经》二字上一扫而过，脸上流露出由衷的赞叹和欣慰，带着点老父亲特有的憨厚笑容：“芙儿现在已经认识了这么多字了！都能自己看整本书了！真是……”他顿了顿，想到自己当初教女儿识字时那笨嘴拙舌、抓耳挠腮的窘境，再看看妻子手中这本厚重的经书，感叹道：“果真是岳父大人教得好啊！幸好女儿随你啊蓉儿，要是随了我这笨脑子，唉，那可真是耽误了孩子……”
“噗——咳咳咳咳……”
黄蓉刚灌了一大口茶试图平静，郭靖这直白真诚、毫无心机的感叹，配上那“岳父大人教得好”和“随你”，像是一把精准刺向她今夜最脆弱伤口的刀，让她气息一岔，口中的茶水毫无形象地喷溅出来！
“哎呀！蓉儿！没事吧？”郭靖吓了一跳，慌忙放下刀和书，抓起桌旁的手绢就扑过来给妻子擦脸，又手忙脚乱地擦拭喷湿的桌面和那本无辜的《诗经》。
“蓉儿你看，这几句好像花了，墨都晕开了。”郭靖指着书页上被茶水浸染湿透、墨迹有些模糊的地方，正是翻开的《召南·鹊巢》那一页！他依旧毫无知觉地皱着眉头，指着那一片湿痕，语气十足十地担忧和认真，“这地方糊掉了。你快告诉我是什么句子，我毛笔字写得还行，待会儿我帮你把这几个字补上去！可不能弄坏了岳父大人的书……”
郭靖絮絮叨叨的声音还在耳边，黄蓉却只觉得耳边嗡嗡作响。
这可真是……真是她的亲亲丈夫啊！
刚从女儿那场无声的风暴中惊魂未定地逃出来，转眼又被这个世间最信任、也最不懂弯绕的人，用他特有的“憨厚”方式，再次狠狠往她血流不止的心口戳上了一刀！
她猛地抬头，狠狠瞪了郭靖一眼。郭靖被她眼中的复杂难明——有恼怒，有委屈，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绝望——给瞪得一愣，手上的动作都停住了：“蓉儿？……”
看着丈夫那满是困惑和无辜的脸，黄蓉满腔汹涌的情绪像被戳破的气球，只剩下深深的疲惫和一丝荒谬到极点的自嘲。
是啊，跟靖哥哥置什么气呢？他傻小子一个啊！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道芙儿话里的机锋，不知道桃枝书签的秘密，不知道《鹊巢》的含义，更不知道他这句大实话，是如何精准地揭开了她今夜所有的狼狈与溃败。他只是看到妻子呛到了，书湿了，担心岳父的书损坏了……多么简单直接的心思。
这巨大的反差和荒谬感几乎要将黄蓉撕裂。她强行压下翻腾的气血，目光重新落回那本被郭靖擦拭着水迹、摊开在桌上的《诗经》，落在被茶水晕染开的那几行字上。烛光下，那模糊的墨迹像一个狰狞的伤口，也像一个无声的嘲笑。
“……维鹊有巢……”黄蓉的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每一个字都带着她此刻心神的重量，“……维鸠……盈之。”
郭靖点点头，一边小心翼翼地用布巾吸去多余的水渍，一边念叨着：“嗯……维鹊有巢……维鸠盈之……盈……哪个盈？写饱满的盈还是赢家的赢？我写哪个好？……”
黄蓉没有再回答。
她只是怔怔地看着那模糊的“鸠”字，脑海里翻滚着女儿那双清亮的眼睛，那枚带着亡母痕迹的书签，那句看似无心却力透千钧的“开创另一个桃花岛”，以及此刻，郭靖擦拭着的、她名字正渐渐模糊消失的刀柄。
今夜的一切，芙儿……你是不是都算好了？
从饭桌上的反问，到海边的等候，到《诗经》的选择与放置，甚至这最后的茶水……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冷眼旁观，精准地推动着每一步，让她这个自诩聪明的母亲，一步步踏入由六岁女儿亲手布下的、名为“质问”与“揭示”的棋局？
这念头让她不寒而栗。
窗外的海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汹涌。它不再是温柔的抚慰，而是像无数冤魂的低语，一遍遍，无情地冲刷着她心中坚固的堤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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