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山之险，冠绝天下。此刻，这座沉睡的巨龙更是被严冬彻底唤醒，披上了最森寒的银装。
郭芙和杨过沿着那条被古人凿刻在绝壁上的、几乎被风雪掩埋的“自古华山一条路”，艰难地向上跋涉。越往高处，世界便越被一种纯粹的、令人窒息的银白所吞噬。万丈高崖在两侧沉默地矗立，如同顶天立地的巨人，投下令人心悸的阴影。浓得化不开的白雾如同实质的绸带，在山峦间、深谷中翻涌缠绕，将视线压缩到极致。十步之外，人影便已模糊不清，天地间只剩下呼啸的寒风卷着鹅毛大雪，如同无数冰冷的刀片，无情地切割着裸露的皮肤。
寒气刺骨，饶是二人内功已有根基，也觉寒意如同跗骨之蛆，丝丝缕缕往骨头缝里钻。幸好早有准备。
杨过侧头看向身旁的郭芙。她身上裹着一件极其厚实、毛茸茸的雪白狐裘大衣，那是他昨日在小镇上精挑细选，特意避开她偷偷买下的。此刻，这件大衣将她整个人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只露出一双被风雪吹得微微泛红、却依旧清澈明亮如寒星的眼眸，和冻得有些发红的小巧鼻尖。大衣连着一顶同样毛茸茸的兜帽，帽檐被她拉得很低，几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留下那双扑闪扑闪、此刻正警惕地打量着前方模糊道路的大眼睛。那模样，像极了一只误入风雪、懵懂又警觉的雪狐幼崽，可爱得让人心尖发颤。
杨过嘴角不由自主地勾起一抹满足的笑意。这钱花得值！芙妹穿上果然好看极了！他暗自庆幸自己支开她去采买干粮的“英明决策”。
天色向晚，风雪非但没有停歇，反而愈发狂暴。雪片不再是飘落，而是如同被无形的巨手狠狠砸下，密集得令人窒息。山路上的积雪早已没过脚踝，每一步踏下都深陷其中，拔足艰难。更可怕的是脚下——积雪覆盖下的岩石坚硬湿滑，稍有不慎，一个趔趄，便可能从这万仞绝壁上滑落，粉身碎骨！山风如同鬼哭狼嚎，卷着雪沫子疯狂抽打在脸上，几乎让人睁不开眼。
“不能再走了！”杨过猛地停下脚步，声音在风雪的嘶吼中显得有些模糊，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侧身挡在郭芙身前，替她挡住最猛烈的风头，目光锐利地扫视着四周被风雪模糊的嶙峋山壁，“必须找个山洞避避！这鬼天气，再走下去太危险了！”
郭芙用力点头，帽檐下的眼睛也满是凝重：“正有此意！”她的声音透过厚厚的围巾传出，显得有些闷。两人顶着几乎要将人掀翻的狂风，又艰难地向上挪动了一段距离，目光焦急地搜寻着可供容身的岩缝或洞穴。
就在此时！
一阵极其轻微、几乎被风雪呼啸完全掩盖的“沙沙”声，从他们身后传来！那声音，像是某种体型不小的野兽在厚厚的积雪中潜行！
杨过瞬间警觉！他猛地转身，肌肉绷紧，手已下意识地按在了腰间长剑的剑柄上！目光如电，穿透漫天风雪，死死锁定声音来源的方向！
只见一道极其模糊、快如鬼魅的灰影，在他们身后不远处的雪坡上一闪而过！那身影没有丝毫停顿，竟如同大鸟般猛地向前一扑，直直地朝着下方深不见底、被浓雾笼罩的幽谷跃了下去！
“小心！”杨过低喝一声，一把拉住郭芙的手腕，两人几乎是同时扑到崖边，探头向下望去！
眼前的景象让两人瞳孔骤缩！
只见下方约莫数丈之下的峭壁上，一个衣衫褴褛、须发皆白的老者，正以一种匪夷所思的姿态悬在半空！他仅凭右手三根手指，如同铁钩般深深抠入一块微微凸起的、覆盖着薄冰的岩石缝隙之中！整个身体完全悬空，在呼啸的狂风中微微晃荡，仿佛随时都会被卷入深谷！然而，那老者脸上非但没有丝毫惊惶，反而咧着嘴，露出一口白牙，冲着崖上探头探脑的两人笑嘻嘻地问道：
“喂！你们两个小娃娃！鬼鬼祟祟的，是不是藏边五丑那帮腌臜货色的同党？大风大雪，半夜三更，在这鸟不拉屎的地方瞎晃悠什么？”他声音洪亮，中气十足，穿透风雪清晰地传入二人耳中，虽然衣衫破烂，说话却带着一股子文绉绉的江湖腔调。
郭芙和杨过面面相觑，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震惊。这老者仅凭三指之力悬于万丈深渊之上，谈笑自若，这份胆魄和内功修为，简直骇人听闻！
更让他们惊愕的是，那老者话音未落，手臂微一发力，那看似枯瘦的身躯竟如同没有重量般，轻飘飘地向上“飘”了起来！他足尖在湿滑陡峭、几乎无处着力的岩壁上连点数下，身形几个起落，便如同猿猴般灵巧地翻上了崖顶，稳稳当当地落在了郭芙和杨过面前！动作行云流水，潇洒至极，仿佛刚才那惊险一幕只是幻觉。
郭芙心中震撼更甚！这份轻功和内力的运用，已臻化境！她脑中电光火石般闪过娘亲黄蓉曾无数次提起过的、那位游戏人间却又武功盖世的传奇人物——九指神丐洪七公！再看眼前老者，虽然须发皆白，满面风霜，但精神矍铄，尤其那缺了一根手指的右手……特征再明显不过！
杨过下意识地上前一步，将郭芙挡在自己身后，警惕地打量着这位突然出现、武功深不可测的怪老头。他本能地感觉到一丝危险的气息。
然而，郭芙却轻轻拉住了杨过紧绷的手臂，从他身后走了出来。她深吸一口气，抬手，缓缓摘下了那顶毛茸茸的兜帽。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脖颈，让她忍不住瑟缩了一下，但那双清澈的眼眸却亮得惊人，直视着洪七公，嘴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敬意的微笑：
“七公说笑了。藏边五丑这等宵小，怎配与我二人同流？倒是我们二人今日有幸，在这华山绝顶、风雪交加之际，能一睹九指神丐洪老前辈的风采，实乃三生有幸！”她的声音清脆悦耳，带着少女特有的灵动，却又有着一种超越年龄的沉稳和洞察。
洪七公原本带着几分审视和戏谑的目光，在郭芙摘下兜帽、露出那张清丽绝伦、眉眼间依稀可见故人神韵的小脸时，猛地一凝！他捋着胡须的手顿住了，浑浊却精光内敛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其明显的讶异和追忆。
“咦？”他上下打量着郭芙，越看越是惊奇，“你这女娃娃……倒是有趣得很！”他啧啧两声，目光在郭芙那张酷似黄蓉、却又多了几分黄药师清冷疏离气质的脸上逡巡片刻，突然问道，语气带着笃定：
“郭靖和黄蓉……是你什么人？”
郭芙迎着他探究的目光，坦然一笑，笑容里带着几分狡黠：“七公心中……不是已有答案了么？”
“哈哈哈！”洪七公闻言，先是一愣，随即爆发出一阵爽朗的大笑，震得崖顶的积雪簌簌落下，“不好玩！不好玩！明明生得跟你娘年轻时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俏模样，怎么这说话拐弯抹角、气死人不偿命的调调，倒活脱脱是黄老邪那老家伙的翻版！”他一边笑着摇头，一边将目光转向一直护在郭芙身侧、沉默不语却眼神锐利的杨过。这一看，他眼中又掠过一丝更深的诧异——这小子……怎么也瞧着有几分眼熟？
山洞内，篝火噼啪作响，驱散了洞外的严寒。橘红色的火光跳跃着，将三人的影子长长地投在粗糙的岩壁上。
郭芙详细地向洪七公讲述了郭靖黄蓉的打算——在大胜关召开英雄大会，推举武林盟主，号召天下豪杰共抗蒙古铁骑。她语气平静，却清晰地描绘出当前严峻的局势：南宋朝廷的腐朽无能，蒙古大军的势如破竹，以及这场即将到来的、关乎家国存亡的恶战。
“……爹爹和娘亲深知，此等大事，非德高望重、武功盖世、且能令天下英雄心服口服之人不可统领。”郭芙的目光落在洪七公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的脸上，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他们心中，最属意的人选，自然非七公您莫属。唯有您振臂一呼，方能凝聚四海之力，共御外侮。”
洪七公没有立刻回应。他只是沉默地用一根枯枝，轻轻拨弄着面前燃烧的篝火。火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细微的爆裂声，火星四溅。跳跃的火光映在他沟壑纵横、写满沧桑的脸上，那双曾经叱咤风云、如今却沉淀了太多世事的眼睛里，看不出太多情绪。
杨过坐在一旁，安静地翻转着架在火堆上烤得滋滋冒油、香气四溢的野鸡。油脂滴落在火炭上，发出“滋啦”的声响，升腾起一阵白烟。山洞里弥漫着烤肉的焦香，却掩盖不住那份突如其来的沉重寂静。洞外，风雪依旧在疯狂地咆哮，如同困兽的嘶吼，更衬得洞内落针可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滞。只有篝火的噼啪声和洞外的风雪声交织在一起。
不知过了多久，洪七公才缓缓抬起头。他没有看郭芙，目光似乎穿透了跳跃的火焰，投向了更遥远、更模糊的过去。他长长地、无声地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着太多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对往昔峥嵘岁月的追忆，有对江湖后浪推前浪的感慨，或许……还有一丝英雄迟暮的疲惫？
“江山代有才人出啊……”他低沉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洞里响起，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和淡淡的疏离，“这江湖……这天下……终究是你们年轻人的了。”
郭芙和杨过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读懂了那未竟之言——婉拒。七公无意再出山，去统领那千头万绪、责任重大的武林盟。
杨过心思活络，立刻笑着接口，试图打破这略显凝重的气氛：“七公说得是！来来来，鸡烤好了，您老尝尝我的手艺！这荒山野岭的，也就这点野味能入您老法眼了！”他麻利地撕下一条烤得金黄焦脆、香气扑鼻的鸡腿，恭敬地递到洪七公面前。
洪七公也不客气，接过鸡腿，大大地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赞道：“嗯！火候不错！小子有点本事！”气氛似乎缓和了一些。
郭芙却依旧安静地坐在一旁，火光在她低垂的眼睫上跳跃，投下小片阴影。她似乎在思索着什么，又似乎只是单纯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夜深了。风雪似乎更加狂暴，如同万千厉鬼在洞外嘶嚎。一道惨白的、撕裂夜幕的闪电骤然划破天际，将洞内瞬间映照得如同白昼！紧接着，便是震耳欲聋、仿佛要将华山劈开的滚滚惊雷！
郭芙睡得并不安稳，风雪声和雷声交织在梦境边缘。突然，一股冰冷刺骨、如同实质般的杀意如同毒蛇般骤然袭来！她猛地惊醒，心脏狂跳！
几乎在她睁眼的瞬间，山洞内已是一片混乱！
只见洪七公的身影如同鬼魅般暴起，正与一道快如闪电、裹挟着阴寒掌风的灰影激烈缠斗在一起！两人身形快得几乎看不清，只能听到拳掌相交时发出的沉闷爆响！劲风激荡，刮得篝火疯狂摇曳，火星四溅！那灰影出手狠辣刁钻，招招致命，掌风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气！洪七公的降龙十八掌刚猛无俦，掌风呼啸如龙吟，然而那灰影身法诡异飘忽，竟能硬撼洪七公的掌力而不落下风！甚至在一次凶险的交锋中，逼得洪七公脚下踉跄，连退数步才稳住身形！
郭芙看得心惊肉跳！这神秘人的武功路数……阴狠毒辣，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邪异感……她总觉得有些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类似的描述……但细看之下，又似乎有所不同，更加诡异莫测！
就在此时，又一道刺目的闪电撕裂黑暗！惨白的光芒瞬间照亮了整个山洞，也清晰地映照出那灰影的面容！
那是一张极其怪异的脸！五官扭曲，眼神浑浊疯狂，却又在癫狂深处，隐隐透着一股睥睨天下的宗师气度！
洪七公借着这刹那的光明看清对方，浑身剧震，失声惊呼，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
“老毒物？！欧阳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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